“青偃，世間繁華容不得你，切記，莫離開千里雪原，你可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這是千機老人，也是青偃的救命恩師，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世間千萬卷，青偃卷卷讀盡，銘記於心，但是，他始終也參不透，佛說，世間能容納萬物，卻為何容不下他？

典籍告訴他，他乃是青龍降世，身份可貴，可是卻有著名叫獵神者的種族，以獻祭他為目標存在於這個世上。

那麼他，究竟是高不可攀的神，還是引得世人貪婪窺視的獵物？

他不明白，佛說，眾生皆平等，為何他生來的命運就是等待被獻祭？

然而他，仍舊無法逃脫被無辜捲入世間是非。

一個凍僵的人，他不知道他從哪裡來，他只知道，生命何其可貴，他便救了。

然而，救下一人，形同出賣了自己，他直到在一片朦朧水光中被人按倒在雪地內，仍舊想不明白。

佛說，仁善之心皆有回報……

他沒存著任何心思，甚至不求回報，但是，以怨報德……是否也是回報的一種？

佛說……

不，佛所說一切，都是假的，或許是放在他身上，一切便顛倒了是非。

當烙紅的鐵鏈穿過他的身體，將他的生命就此禁錮，他才明白，這一切，應該就叫做宿命。

他真的明白嗎？或許不，他心中仍舊有疑問，仍舊不甘心，書中所說的美好世間，究竟在哪裡？

但是，他沒有時間去尋找了。

當他被推上通往祭壇的路，冥冥中彷彿有聲音告訴他，他活一世，他的價值，就在此。

周圍的人臉上遍佈虔誠，但是，他看到的盡是骯髒與猙獰，就如同十幾年前模糊記憶中，那些手執刀劍四處放火殺戮的人一般，全部都是醜陋的貪念。

原來，不僅僅是佛說，就連那一切書中所述，都是假的，這個世上，根本不存在美好。

美好是用來打破的，幸福也只是曇花一現，或許只是世人臆想。

身體被鐵鏈捆縛洞穿，身上僅披著一塊白布，他知道，如果可以，那些人連最起碼覆身的東西也不會給他。他們不會在意一個祭品的痛楚，更不會在意一個祭品的尊嚴。他在他們眼中僅僅是一件物品，而並非人。

他貪婪看著遠處青山，近處鬱鬱蔥蔥的樹，這些都是千里雪原看不到的。其實，那些猙獰的面孔，千里雪原也看不到……

據典籍說，他如果自祭，可以許下心願，那麼，如果他希望這個骯髒的世界不存在，是否可以如願以償？

或許，他可以許下心願，就當他，從來未出現在這個世上。

周圍的人突然動了，他們說，看到了神仙降世。真的有神仙嗎？

如果真的是神仙，為何……不肯將最後一點自尊留給他？

她在他身上似在找尋什麼，他看到她眼中的淡漠，看著她對他的身體失神，看著她失望繼而又鬆了口氣。

帶著暖意的披風代替了被撕碎的白布，那披風上，還帶著一縷馨香，她……真的是神仙？她會……救他？

“這個人，我要了。”

或許也是同樣的掠奪……

她不顧眾人的唾罵妙語反擊，她不顧世俗的常理挾持老者，她不顧對方刀劍相向，將他護在身後。

她救他逃出生天，卻居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隨性而為。

“你可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誰敢覬覦你，才是被你連累了。”

她的一舉一動他都靜靜看在眼中，她會關心他是否痛著，是否傷了，她不在意他身上猙獰的傷口，骯髒的身體，只為了，素不相識的他，能夠活下去。

只為了他活下去麼？

從來沒有人要求他活下去，就連師傅，也只是告誡他，他，不容於世。而那些模糊記憶中的親人，對他來說，早已在千里雪原十幾年的孤寂中，形同無物。

她救了他，拼了性命保護他，甚至……盡她的全力，維護著他所剩無幾的尊嚴。

他無法回報她什麼，眼看著她落寞憂傷，他卻連將她鬢邊髮絲挽過的能力都沒有。

他只能享受著那令他時時感到不安的保護，因為，他沒什麼能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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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就不能自私一點？”

“我也很自私，所以，從我的角度來說，我想讓你自由，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會不擇手段。”

她的回答，那樣乾脆，那樣與眾不同。

她付出龐大的代價，只要他自由。

所有的人對待他都是不擇手段的，然而，她對待他的這種不擇手段，卻能暖入他的心，彷彿那千里雪原都會為之消融。

他能為她做什麼？

重獲自由的他，仍舊什麼也做不了，直至發現她如他一樣，也是世人所覬覦的存在，他終於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他想保護她，將平生所學傾數教給她，然而，漸漸地，這些他已經不滿足了。

她著手於為他鋪平未來的道路，剷除所有試圖覬覦他的人，但是她不知道，這世間，殺不盡的就是貪婪。

翎一張完美笑顏下，掩藏著憂傷。他天生對憂傷敏感，卻不知該如何去勸慰。

在她眼中，他猶如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的確，他不懂，他明明知道翎心中殘缺一處，但是無奈，他能體會得到，卻無法弄懂。

她想要的，她心中所期盼的，他給不了……

他希望她能夠正視他，如同正視一個男人一般，他希望她能夠給他走進她心中的機會，但是她，唯有呵護。

他要的不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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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偃，翎希望你一直這樣下去。”珏這樣告訴他。

但是這世間真的有他不懂的東西，他希望，有朝一日他明白了，就能走進翎的心。

然而，珏給他的那些書，似乎又不對。

確實是他所未見過的東西，確實是他未懂的。但是當他將書中一切熟記於心，仍舊覺得，這並不是能走進翎心中的道路。

或許是珏誤會了，他想知道的是如何能猜透翎的心，他想知道自己該怎麼做，而不是兩人的相處之道。

或許，可以一試？

他們說白雋被翎帶了出去，他們說……侍寢？

可是，當他照著書中所言，放棄了尊嚴之後，翎仍舊當他是個無知頑童。

為什麼？

為什麼白雋可以，他卻不可以？他一直以為，他在翎心中是不同的，但是這種不同，卻並非他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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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的命定之人終於出現了，但是，她不知道，那並非她命定之人，而是她命中的天敵。

但是他不敢說，他怕無端的宿命，將翎臉上刻意營造的笑顏都要抹滅了。

他沒用，他保護不了她，甚至在危難關頭，仍舊是她犧牲自己的力量保護他。

這種保護，無疑就是拖累。

親人重逢，族人相見，他其實毫無感覺，這些人對他來說，遠比相處數月的翎，要陌生太多。

龍月拉著他敘舊，可她不知，那些孩童時的陳年往事，他根本記不得，他的記憶中，除了師傅，唯有翎。

但是他不敢不捨，他是她的負累，甚至，阻礙了她的幸福，只因為，他不懂。

認主契約，一世，她是他的主，她的一切喜怒哀樂，他都能感覺得到。

這或許，是他能將她留在心中唯一的方法。

心中撕裂的痛楚，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痛，讓他只想抱緊眼前人，只想這一世重新來過，只幻想，如若這一生，他們都不曾揹負命運，那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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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山谷，平淡的生活，他的心，卻不再平靜。

翎的憂傷，落寞，時時入心，他……無能為力。

當某一天，那心中突然遊蕩絲絲安寧，當水霧朦朧的月圓之夜，那心中憂傷之下的憤怒不再，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能感覺到翎的快樂，輕鬆，喜悅，甚至有著他難以名狀的暖意。翎那一顆缺失一處的心，終於完整了吧，但是那一處，不是他……

原來，翎也能很快樂，她的心中，也能很甜蜜，強悍如斯的她，也會心痛，也會不捨，對他……可曾有過？

當心中傳來劇痛，他猶如瘋了一般，他想離開這山谷，離開這所謂一世安寧的地方，他希望……翎此刻，或許需要他。

“青偃，翎需要一個能夠戰勝她的人……”

不，這是敷衍，翎要的或許是倚靠，但絕對不是傷害！

“青偃，翎需要一個對她鍥而不捨，哪怕被傷害也不會放手的人。”

他是說他曾經放手嗎？他在說他不夠能力擁有他嗎？

他苦練武功，不惜身體摧殘，他如若有朝一日能站在巔峰，是否，翎的心……不會再那麼痛？

他拼命練武，吐出的血不是他的，疲累的身體在所不惜，他只想離開這形同囚禁的山谷，翎，或許真的需要他。

翎在心痛，她的心在滴血，她是個固執的女子，她身邊……可曾有人能聽她訴說，任她安心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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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千聿給了他一個完整的思想，他告訴他，那是愛。

愛能夠讓靈魂完整，能夠抹去這世間所有的傷痛，能夠讓人瘋狂，讓人痴迷，但如若為了她幸福，也要學會放手。

宮千聿說，錯過莫強求。

他說，無法承受的愛，會讓翎痛苦。

他說，情之一字，需翎自己看透，旁人幫不得。

他說……

是的，他不能去爭，不能去苦苦奢望，是他曾經擁有機會，但是他無知，早已錯過。

翎仍舊對他細緻入微，仍舊在他面前不用顧慮甚多，仍舊替他做著完全的打算，如若昔日，他或許會安心，或許會喜悅，但是，當他懂了其中一切，這些，已經不是他想要的。

而他想要的，此生，得不到了。

翎的心思再也瞞不過他，她心中的恐懼，糾結，欲愛不能，他都知道。

然而，他只剩一副殘敗的身體，只剩為數不多的日子，他願意為她，燃盡最後一絲。

他不願在她的淚眼中離去，她應該是快樂的。

他不願什麼也沒為她做，卻給她留下一世的追憶傷痛。

她是這個世上僅存對他抱有善意的人，這一世，他還有什麼不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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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有一天，他能如她昔日一般，披上戰甲，為她的國家一戰，為她鋪平今後的道路。這一刻，她不知道他心中的喜悅。

“青偃，戰場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珏這樣說。

“如果能為翎保得一世幸福，這世間，上天入地，沒有我不該去的地方。”

都說沙場殘酷，腥風血雨，在他眼中，遠沒有他們形容的那般可怖。翎，是否有一天你會知道，我不再是千里雪原一張白紙，紅塵濁世，只要有你，哪裡都是青天。

“青偃，翎有交代，將你完整帶回去。”上官懷瑾這樣說。

“如若我有一日倒下不起，還要拜託你，將我送回離殤。”

他以自身獻祭為條件，交換宮千聿的兵馬支援，他答應的事，必要做到。不用提前動身，他早已做好了準備，懷中的藥，夠他一息尚存，他只要一口氣，足矣。

“青偃，你的病，不能再拖……”宸穆很為難。

“你也知迴天乏力，不必自責。”

他信天註定，上天註定他陪翎走過生命一瞬，卻無法陪她走完一世。然而，他也明白，他對於翎，也是特殊的存在。

如果他不幸福，翎恐怕一生難以釋然。

但是，他做不到另覓新人，他做不到假意擁她人入懷，他甚至做不到遠走他方，與翎不再相見。

縱然知道翎不可能屬於他，他仍舊想時時看著她。

但是，這樣的奢望，翎不會快樂的。

所以，上天給了他解脫，讓他可以毫無奢念去替翎做一件事，了結平生心願，卻不必一世困頓糾結。

翎的心一直在痛，她其實不是不愛，而是，她不懂得善待自己，這樣的她，讓他如何放心得下？

刀光劍影，血腥沙場，他憑藉一身武藝，能夠毫無顧忌，憑藉滿腹兵法，能夠力挽狂瀾。直到這一刻，他才慶幸自己的武功不低旁人，他才覺得，畢生所學真的不負時光。

上天終於聽到了他的乞求，望著再也屹立不倒迎風招展的北列戰旗，望著廣闊大地終於平息了戰火，望著珏臉上久違的輕鬆笑顏，他居然堅持到了。

可是，那從口中奔湧出的血，未免來的太及時，他本想，如果上天有憐，他能再看翎一眼。

血染紅了腰間的玉佩，彷彿瞬間沁入其中，怎麼也擦不去。這樣的玉佩，怎麼能還給翎呢？這是她本要送給命定之人……

也罷，他能否以為，這是上天安排，聊以安慰？

“青偃，你讓我如何向翎交代？！”上官懷瑾憤怒了。

“她會明白的……”

她一定會明白的，就算她想不明白，涅天會開解她，他不用擔心，任何人……都不用擔心。

一定會的，他能感覺得到，翎的心雖然仍舊在孤獨，仍舊在糾結，但是涅天，一定不會讓她孤獨太久，一定不會任她胡思亂想。

再看一眼那與翎有著幾分相似的面容，再看一眼翎的故土，再看一眼那染不上任何塵埃的千里雪原，他其實，只想再看翎一眼。

但是，她如今應該忙著，珏已經收到翎要大婚的訊息了……

就這樣吧，他不能再奢望了，奢望的越多，對自己是束縛，對翎，也同樣是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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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為我離殤做任何事，我若接受，過不了多久，翎會帶兵攻入離殤。”宮千聿拒絕了。

“你早有打算。”

“你也早就猜到。”

是的，他早就猜到，但是，這並非是計，他本就是時日無多之人，不管為離殤做不做得了什麼，結果都是一樣。

“我願傾盡全力替你醫治。”宮千聿徒勞的承諾。

“無需這般費心，早已是註定之事，掙扎也是無謂。”

他早就知道，已經無力迴天，他如今心願已了，雖奢望難圓，但是人活一世，哪裡能盡善盡美？

不願回去山谷，那裡雖說有族人，但是，他不願看到眾人悲慼。

他甚至牴觸如果他動不得時，龍月會碰他，她的心思，他又何嘗不知？

只是他這一生，早已交給了她人，他的靈魂依然完整，他希望最後一刻，他身上的每一寸，都是完完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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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向青山，仰望晴空萬里，寂靜風過。

翎，這一生，有你不悔。

終得不到長相廝守，我卻仍舊不恨。

執念於我，已是一生束縛，如今，於你於我，都是解脫。

“吾主青龍，祈願北堂翎不再承朱雀天命，安然一生。”

翎，下個月圓，你可否會想起我？

佛曰，三生三世……

姑且再信一次。

翎，我可否能盼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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