麼!都是爺爺奶奶非要讓我給你們帶的,咱爺爺藏了好幾年的山東特曲、孔府,捨不得喝,非要讓我拿肩膀扛過來!”
孟小京說:“唉,爸爸現在也不能喝酒了。”
孟小北:“咱爸呢?”
孟小京說:“家躺著呢。”
孟小北拋了個小眼色:“噯,你今年夏天電扇彩電賣的怎麼樣?西安今年熱吧,你那個大賣場特火吧!!”
孟小京嘴角一彎:“靠,不在那裡賣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咱爸非要讓我回家等著你、準備接待你!”
“你是咱家多麼重要一個人物麼,孟小北。”
……
孟小北拎包低頭嘿嘿一樂,親兄弟見面,儘量和平共處,他是“回家”來的。人潮有秩序地往出站口緩緩湧去,身後鐵軌車輪間冒出蒸騰的白氣。站外不少人舉著“國營旅店”、“扶風-寶雞長途汽車”的白牌子拉客,候車大廳快餐店有一排剁辣子肉夾饃的視窗,店內漾出一股羊肉辣子的濃郁誘人的香氣。
古城西安的味道。
孟建民一家人已經遷了新居,是隨廠裡第一批外遷工人集體搬到位於市郊的職工宿舍大院。門口有門崗值班,一棟棟紅磚樓整齊羅列。他們大院隔壁,就是某家外資製藥廠的工廠區,放眼一片純白色潔淨的廠房,每天班車載著大批工人進出。孟小北在北京都知道那間著名的藥廠,電視裡中央臺整天跳出那個低沉洪亮的男中音廣告,“暴飲暴食消化不良胃酸胃脹胃潰瘍胃動力不足?不要怕!!請認準嗎、丁、啉!!!”
孟建民沒有親自上火車站接大兒子,是受累於身體原因。孟建民自從倆兒子上高一那年開始,身體就不太好了。西溝的醫院根本治不了,完全查不出病因,常年往西安各大醫院求治,工廠裡給他開了半退的長期假條。
孟建民在家裡慢慢走過來,一摟大兒子,掌心慢慢壓上十年分離的歉疚:“小北,沒去接你,不好意思啊。我現在聞不了火車站的煤油汽油味兒,嗆我,喘不上氣。”
孟小北問:“爸您怎麼啦?”
孟建民說:“肺積水。”
孟小北盤腿坐床上,眉頭緊鎖,吃驚,凝重,聽他爸講肺積水這病究竟怎麼一回事。以孟建民在廠內的工種,他不沾化工原料廢料、不碰石棉礦物粉塵,他是一名機械師傅,做硬技術活兒的,按常理不應當染上肺病。
孟建民靠在床頭,眼窩深陷,人還是相當樂觀,笑起來一副老帥哥的瀟灑模樣:“其實就是當初為孟小京治腿四處跑,廠裡班次又很緊,領導整天鬼上身似的玩兒命催我們這班人。我有一年過年在廠區熬夜加班,漆黑深夜裡,輸電線上面一個電盒出故障,我爬上去修,下面人舉著大燈給我照……”
“電線杆子特別高,我們是架梯子上去,結果我修到半道上沒看清,沒有踩穩,我就摔下去了。”
孟小北驚呼,“您摔了?……您沒跟我們說過啊。”
孟建民胡嚕他頭髮:“跟你小子說有什麼用啊?……當時摔得很重,四層樓高,若不是下面架了一層施工塑膠布,幫我緩衝一下,你爸爸我就真摔散了。”
孟建民摔傷痊癒後,原本沒有當回事,然而身體每下愈況,連年越發嚴重,最後診出肺積水。
“或許就是併發炎症,發炎導致膈膜積水,汙水都積在胸腔裡,可不墜得我難受麼。”
“沒多大事,不會影響你們倆學習,甭擔心啊。”
“不許跟你爺爺奶奶彙報啊!”
孟建民叮囑道,抬手一指孟小北。
孟小北迅即扭頭指他弟:“孟小京你聽見沒有,都是因為那時候操心你的腿,以後好好孝敬咱爸!”
孟小京當仁不讓地說:“是是,咱爸就是我的爸,我伺候,他每回上醫院抽水都是我陪床!”
當晚一家人圍坐為孟小北接風。馬寶純做飯手藝著實一般,就是一頓關西人的家常麵食。臊子面搭配土豆絲胡蘿蔔絲黃瓜豆皮幾樣冷盤,“上車餃子下車面”。桌上的啤酒白酒被這兩個站起來和孟建民一邊高的哥倆全部包圓兒。
飯桌上孟小北將一杯啤酒一飲而盡,也沒什麼客套話,很男人地對他爸說:“爸你放心,我和孟小京也都長大了,高中畢業以後我就出去掙錢,不用你們養我再操心我。”
孟小北心裡估算,上一回他爸帶孟小京來北京,一家子鬧得很歡,雞飛狗走。那時孟建民就衰老許多,應該是已經患病。孟小北嘴上說出來的話,與心裡是反的,不是因為操心孟小京,肯定是他把他爸氣著了。一張全家福照片,各人都是彆彆扭扭撅著嘴看向不同方向……一家人心扯遠了互相都揪著疼。
孟小北即便感情上與父母生疏已久,他無論如何不願看到,他爸爸身體不好了。他千算萬算,心裡打好了譜回西安家裡當兩年爹不疼娘不愛左鄰右舍大叔大嬸都不待見的野孩子考完試趕緊捲鋪蓋滾蛋!唯獨沒有算到……他爸病了。
家中一室兩廳,孟小北孟小京同屋。孟建民提前佈置了房間,指揮孩兒他娘出去現訂的傢俱,將孟小京原來的單人床改成上下鋪,然後哥倆每人有一張帶連體書架的寫字檯,一應傢俱陳設都是兩兄弟公平分配,不偏不倚。
孟小京使個眼色說:“孟小北,爸其實特別向著你,生怕你受委屈!你來前一天,他忽然發現你桌上沒有檯燈,我說先湊合著,等你來了你自己買去唄,不就是一個燈麼。他非要讓我跑到大賣場買個一模一樣的新臺燈回來,不然咱爸嫌這兩張桌子看起來就不對稱了、怕你不高興。”
孟小北從行李包裡掏出一隻精美包裝盒攥在手裡,有意補回先前的失禮,裝作收拾東西時不經意丟給他弟:“噯,我乾爹給你買的手錶。跟我那塊表式樣差不多,你上回不是說喜歡嗎……我乾爹對你也不錯吧!”
“給我買的?”孟小京相當驚訝,在手裡仔細端詳,連忙就戴上了,抿嘴也挺開心:“……你幫我謝謝你乾爹,挺貴的。”
孟小北說:“你自己打電話去謝!謝謝這倆字還有讓我代說的,真逗。”
孟小京雙眼皮一翻:“我哪還敢跟他說話?你不得又翻臉跟我急啊,我才不說。”
黑歷史被揭,孟小北頓時不樂意:“誰、誰、誰不讓你跟他說話了?你去說啊,你去去去!”
晚上回屋,孟小北瞟著床,示意:“咱倆誰上誰下?”
孟小京說:“我恐高,你上去。”
孟小北:“成,你別嫌我夜裡翻身晃悠你。”
夜裡孟小北起夜,隱隱聽見他爸爸在隔壁屋裡持續不斷地咳嗽,似乎睡覺都很困難。他在門外呆站了一會兒,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就沒說過親密體貼的話,還是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