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樓幽僻安靜,沈明玉住在樓中,倒也合意。他聽小順子說,蕭雲龍一走,李嬪果然到養心殿中大鬧了一場,氣勢洶洶地要“打貓”出氣,可將寢殿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一根“貓毛”,只得作罷。
沈明玉開啟藏書樓的小窗,暮春的陽光正好,照得人身上懶洋洋地。小順子送來的飯食十分精緻,四菜一湯,換著花樣地做,賞心悅目、香氣撲鼻。沈明玉吃了一口鮮嫩的春筍,忽覺有個毛茸茸的影子躍進窗戶,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一隻雪白的小貓。他餵給小貓一些魚肉,白貓吃得心滿意足,感激地蹭著沈明玉的小腿。他試探著抱起馴服的小貓,白貓不怕生地眯著眼睛打起呼嚕,沈明玉在貓咪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又捏了捏它粉嫩的肉墊,在陽光中輕笑著低低道:“...才不像呢。”
沈明玉將碗筷放回食盒中,他想了想,又撕了張紙條寫下“荼蘼花”三個字,一同放了進去。第二天,食盒上果然斜插了一支開得正好的荼靡花,沈明玉欣喜地捻起那花,仍是熟悉的甜香。雨落屋簷,春雨落在青瓦上,點點滴滴地碎響,沈明玉聽著雨聲,聞著花香,不由自主地想著蕭雲龍。大軍行到何處了?一切可還順利嗎?他有沒有受傷?會不會有危險?
暗夜中,只有雪白的荼靡花是一抹亮色,沈明玉握著手中的龍紋玉佩,唯這一點沁涼在黑夜中能給他些許安慰。他將玉佩緊緊按在胸口,在越來越大的雨聲中,他握著玉佩的手,鬼使神差般不斷地向下移,涼玉碾過胸口敏感的乳粒,沈明玉急喘了一聲,他漲紅著臉扭過頭,把滾燙的臉埋在自己柔軟微涼的髮絲之中。凹凸的龍紋掠過起伏的胸膛、平坦的小腹,就像蕭雲龍的手在他身上摩挲愛撫,沈明玉緊閉著眼睛、睫毛髮抖,開開闔闔的口中無聲地呼喚著一個名字——蕭雲龍、蕭雲龍,你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他的身體和春雨一樣溼濘,斷續的喘息聲和著雨落,這悱惻幽回的聲音訴說的,是入骨的思念。
一晃就是三個月,燥熱的夏天過去了,在惱人的蟬鳴中,沈明玉沒得到一點前線的訊息。他只有不停的抄寫佛經,抄到手腕痠痛、眼睛發疼也不願停下,只希望蕭雲龍能夠平安歸來。
入秋後,冷得很快。小順子送來的飯菜,近來越來越差,別說是四菜一湯,有時不過是一碗稀粥,味道更是難以下嚥。沈明玉並不在乎口腹之慾,他見小順子臉上怯怯的模樣,也不忍心苛責,便什麼也沒有問。
這一日 ,沈明玉聽見小順子的呼喊聲,他正在抄經、不知何事,手中還握著筆,忙下樓去開門。“吱嘎”一聲,小順子應聲跪倒,揹著褡褳向沈明玉磕了好幾個響頭,口中道:“公子,您是大好人,可是小順子不能再伺候您了,我對不起師父、也對不起您...”
沈明玉趕緊將他攙起來,疑惑地問:“小順子,這是怎麼了?發生了何事?”
小順子哭喪著臉,一邊哭一邊說:“公子,您在這藏書樓、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事,現在宮裡都亂套了!您沒發現吃的越來越差,是小順子沒用,其實御膳房早就斷炊了,您的飯食都是我從自己的口糧裡省下的...戰事不利,有門路的人都已經逃走了,蠻軍今兒清晨攻破城門、佔領京城,宮裡肯定要遭殃!小順子也得逃命去了,不能再、不能再伺候您... ...”說著他又跪下去,哐哐地磕頭。
沈明玉聞言,瞬時呆立無言,蠻軍竟然打進京城來了!小順子磕了頭,起身要走,沈明玉回過神來,急急抓著他問道:“皇上、皇上呢?”
“聽說,皇上...崩啦!”小順子一跺腳,再顧不上沈明玉,一邊向外跑一邊回頭喊道:“公子,你也快逃命吧!”
晴天霹靂無過於此!沈明玉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他怎麼能相信,蕭雲龍死了?!這不可能,小順子一定在騙他!沈明玉趴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只覺得四肢百骸針扎一樣地疼,心臟彷彿被人一把揪了下來,丟進看不到底的冰窟窿裡。假的、假的,一定是假的!沈明玉掐著自己的手心,如果這是個噩夢,那就趕緊醒來吧,就算是在夢裡,他也不能接受這樣荒唐的事!指甲刺入肉中,手心滲出鮮血,沈明玉大睜著眼睛,不可置信般的看著自己的鮮血滴落在塵埃中——他怎麼還沒有醒來!
沈明玉踉蹌地撐起沙堆雪鑄似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向外跑,他繞出藏書閣的區域,轉進後宮之中,赫然見塵土飛揚、滿地狼藉,許多人帶著細軟驚慌地向宮外擁去,甚至有人趁亂趕著車從內宮中運出金銀寶器,也都沒有人去管。禁衛都被調去了城門前線,宮人們各自逃竄,一副天下大亂、大勢已去的陣仗,兵敗如山倒!沈明玉呆了一呆,也突然跑動起來,可是他要去的地方逆著人流,被無數人推搡喝罵。
向來肅穆嚴整的養心殿中,器物東倒西歪,沈明玉茫然走進殿中,他想大喊蕭雲龍的名字,想看看他是不是仍坐在書案後面,可這裡如被人劫掠過一般,連殿中的檀香味兒都散逸得無處可尋。似乎書閣中一日,世上已過了千年,沈明玉不明白,怎麼轉眼之間,乾坤顛倒、日月無光?!
“聽說,本來都要贏了,不知怎麼回事,皇上中了一箭,竟就崩了!”有個宮女的聲音傳來, “我就說,臨陣換甲,大凶之兆,果然應驗了吧!”
“不知皇上是中了什麼邪,出征那日你也在吧?特意回來換甲,大總管怎麼勸都沒用... ...”
兩個宮人小聲說著話,揹著鼓囊囊的包袱逃出了空蕩的養心殿。沈明玉聽著他們的話,渾身汗毛倒豎,他如被抽離了魂魄,全部的血脈筋骨都要凝結了。彷彿有面巨鼓在沈明玉腦中撕裂耳膜般的狂擂,頭痛欲裂、心疼欲死,鮮血化成熱淚湧出眼眶,沈明玉悲嚎一聲,滿臉是淚的又向金屋奔去。
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要換甲?為什麼要離開我?回來、回來、求你回來!他的束髮玉簪被擠落在地,一頭銀髮披散下來,在風中流卷,大家都以為他是個瘋子,也只有瘋子才會在這個時候,不管不顧地仍往宮裡跑。金屋大門緊閉,春深似海的燈籠只餘下蒼涼嶙峋的竹骨,沈明玉瘋魔般拍著金屋的大門,嘶聲喊道:“開門啊!把門開啟!蕭雲龍、蕭雲龍!讓我進去!開啟門!”
可無論他怎麼喊,掌心的血染紅了金漆大門,都沒人迴應,那場甜蜜又心酸的金屋之夜,恍惚如夢。“你不是說,我隨時可以進去的嗎?你不是說,要我等你回來的嗎?”沈明玉哭得渾身發抖,“你騙我你騙我!蕭雲龍,你又騙我!你怎麼可以騙我... ...”
一聲聲,彷彿杜鵑啼血,沈明玉似瘋似癲、如傻如狂,他想起那個夜裡,蕭雲龍請求他走進金屋,他沒有迴應,那時蕭雲龍臉上的表情猶如一把刀子,直剜到沈明玉心裡,他為什麼沒有答應他!他為什麼要讓他帶著遺憾離開!他為什麼沒有告訴他“我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你、只有你”!如果他坦誠心跡,如果蕭雲龍知道,沈明玉在這裡等著他,他是不是就會回來?就只差一步,他們最後一個幸福的機會在他眼前溜走了,無論他怎樣去抓,握住的也只是虛空塵埃。
沈明玉的手中還握著他為蕭雲龍抄寫佛經的毛筆,他的眼淚滴在筆鋒上,凝結的墨汁漸漸化開,他痴望
著地上濺射的墨點,魔怔般提筆在金屋大門上寫下那首古詩: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採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
憂傷以始,憂傷以終。雖然他一直在等他、一直在愛著他,可他們的情感一如沈明玉筆下的字跡,在半途就已墨盡,再也接續不上。
“重華、重華... ...你回來啊...我等你、我在等著你啊... ...”秋風瑟瑟,如同孤魂嗚咽,毛筆“吧嗒”掉落在地上,沈明玉怎麼也想不到,他第一次叫出蕭雲龍的字,竟是在這緊閉的金屋門前,在聽到他死訊的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