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該讓太監們通傳一聲,難道侄子還有讓你在外侯著的道理?這些奴才們太不曉事,早該告訴我才是。”
他這番話才當真見外,林見秋越聽越是氣憤煩悶,傷心欲絕。沒想到,不過短短兩年世間,竟已物是人非。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死了,也免得有今日這番折磨。一時間愁腸百轉,幾欲跳起身來大聲喝問,又想衝出去痛哭一場。
但林見秋性子極為高傲,越是心中驚濤駭浪,痛不欲生,越不肯露出半點失態,以免授人以柄,讓人恥笑。至於埋怨哭訴對方負心薄倖,亦或苦苦哀求他回心轉意,更是絕不屑為之。
林見秋隻手握拳,任指甲刺入手心,一陣痛楚,心中登時寧定。淡淡笑道:“我不過是出去玩玩,是皇兄太過杞人憂天。又不是幾歲小孩子,還能找不回來麼?”頓了頓,問道:“皇兄的病情如何?”
林殷道:“太醫說很兇險。”便沒了下文。他不是愛說話的人,乍見林見秋的驚喜之情已然過去,便恢復常性,惜字如金。林見秋暗道:“你連多和我說幾句話都做不到了麼?”想想以前林殷縱使再沉默寡言,也要和自己囉嗦上半天,如今竟恍若隔世。心上猶如針扎,痛得喘不上氣來。
一旁太監張貴端上了茶,見到林見秋,跪倒在地,未說話已是淚水長流,抽抽噎噎地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回來了。”張貴是林殷的貼身太監,自幼伺候叔侄二人到大,情分自是非比尋常。
林見秋見他真情流露,不由一陣酸楚感傷,忙起身扶他,道:“都是見秋不好,讓貴哥哥擔心啦。”他幼時還不懂什麼奴才殿下,不分尊卑,跟著自己的一律叫哥哥。如今大了,卻也不願改口。
林殷皺眉道:“張貴,你這是做什麼?九叔回來應該高興才是。”張貴慌忙用袖口拭去眼淚,道:“太子說的是,奴才糊塗了。九爺快喝茶吧,特地給您留的。”林見秋本不渴,但不願拂他之意,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林殷也喝了一口,品了品,沉下臉來:“張貴,不是讓你備下大紅袍麼?怎麼沏這個上來?九叔一向不喝君山的。”
張貴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面沉似水的林見秋,低下頭輕聲道:“九爺一向喝君山的,愛喝大紅袍的……是……是太子妃。”
“太子妃”三個字猶如在林見秋耳邊響了一聲焦雷,震得他頭昏腦脹。再也聽不下去了,起身道:“皇兄是在寢宮麼?我很擔心他的病,要去看他。”
林殷道:“父皇一直在寢宮修養。張貴,你送送九叔。”林見秋道:“不必了,我還識得路。”也不理會太子起身相送,轉頭出了文華殿。
剛折了個彎,便覺手腳冰涼,雙腿麻軟,一身的冷汗,一步也走不動,晃了兩晃,伸手扶住宮牆。
過了好半晌,這口氣才透出來,胸口一陣悶痛,像要炸開一般。林見秋閉上眼睛緩一緩,方感到微風拂面,頭上喜鵲啾啾,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林殷待林見秋走了,便吩咐繼續叫侯旨的官員覲見。按住性子一件一件事情辦妥,又命張貴將各地奏報拿來,一折一折地批覆。全批閱完,已是下午申時。他無心用膳,再也忍受不住,命下人備轎,回了毓慶宮。
太子妃段氏聽到丫頭稟報,出房門迎接。見林殷臉色蒼白,神情恍惚,大吃一驚,忙問道:“怎麼了?宮中出事了麼?”林殷強笑道:“沒事,我還要到書房處理些公務,晚上可能不回房睡了。”段氏見他顏容慘淡,不禁忐忑不安,又心想問個明白,但她與太子成親時間雖短,已知自己的丈夫表面上溫和寬厚,卻是極有主見的一個人。他若打定主意不說,那便怎麼問也是徒勞。當下只好點頭,囑咐張貴小心伺候著,自己先回房了。
林殷走回書房,張貴忙把房門關嚴上鎖。幾步奔到書架旁,轉動一個白地藍花的瓷瓶。只聽“咔咔”兩聲輕響,一個書架旁移,露出個小門。林殷取下身上鑰匙,打開了,竟是一處密室。
張貴關好密室的門,燃著了燈燭。林殷已坐在桌旁,張貴取出一個香檀木雕花盒子,輕輕放到桌上。林殷捧過,手指沿著花紋細細摩挲。然後慢慢開啟,裡面擺放的盡是雪白的絲絹,上面寫著兩個墨字:平安。
林殷一摞一摞地取出,碼在桌上。一摞就是一百張,一共六摞,又餘出一小疊。林殷不用去數,也知道那是五十三張。一共六百五十三張,就是六百五十三天。他離開自己六百五十三天。林殷取出盒中的端硯和筆,緩緩展開一幅新的絲絹,一筆一筆寫下那兩個字。
張貴大氣都不敢出。眼見那個“平”字慢慢成型,方聽林殷道:“他瘦了。”頓了頓,又道:“也黑了。”
張貴忙陪笑道:“依奴才看,是結實了。”他心知要是順著太子的話說,只會讓他更難過。林殷下筆寫“安”字,搖了搖頭,道:“他吃了很多苦。”
這不是問句,張貴接不下去,只好不答。他看不清林殷的臉色,卻只見他提筆的手在輕輕發抖。
兩個孩子都是和張貴一起長大的,九王爺是囂張跋扈,恩怨分明的主。但是事情一旦過去,便不會放在心上。這個太子卻是內斂到了極處,從小到大,別說大哭大笑,就是高聲說話,也沒有幾次。這樣的相互折磨,到底誰更痛一些,就是張貴也分不出。
林殷不再出聲,只是寫得更慢。過了半柱香的時間,方才寫完了。低頭看著絲絹,怔怔呆了半晌。輕輕地道:“你先出去吧,我自己靜一靜。”
這樣性子高傲的人,就是痛苦再錐心刺骨,也不肯在人前顯露半分。張貴不敢抬頭,躬身出了密室。還沒等把小門關嚴,就隱約聽到裡面強自壓抑的哽咽聲。張貴不忍再聽,忙輕輕鎖上門,站在書房裡默等。
林見秋到了乾清宮正殿門口,早有太監出來迎接,竟是皇上大太監張恩。見了林見秋,悄聲道:“皇上剛清醒了點,正等著王爺呢。”
林見秋點了點頭,邁步走了進去。
厚厚的帷幔擋著陽光,暖閣裡異常黑暗,息香嫋嫋地燃著。兩邊小太監輕輕掀起帷幔,讓林見秋走近龍榻,然後悄沒聲地退了出去,掩上房門。林見秋慢慢挑起床邊的垂幃,露出皇帝林測消瘦而蠟黃的臉。
已經病成這樣了麼?林見秋淚水沿著面頰緩緩滑落,看著那張本應熟悉卻突然陌生起來的面容,竟忘了跪下。
恍惚之中,彷彿是那個草長鶯飛的春日,自己還只是個孩子,爬到樹上採最高的那朵花,卻不敢下來。那個沉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