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中的晨昏交替像是分割兩個世界的幕布,年輕而單純的獵人們從來只生活在光鮮亮麗的表世界之中,獵人榮耀能夠照得到的地方。天亮前的種種暗湧,那些獵人世界中最脆弱而猙獰的一面,少年們從未意識到,也遠還沒有做好接受的準備。
洛克拉克巨大的街門正朝著東方,巨巖雖然有數個平緩的下坡處可供行人進出,但平時保持敞開的卻只有這一個。商路從門外幾公里處才分流成幾個不同的方向,無論是來往東方的商隊還是自沙海歸來的獵人,進入城市時都要經過這道高大的街門。
門洞就地取材,用砂石和泥灰砌而成,最高處約莫七八十米,長也超過了三十米,幾乎算得上是一條隧道了。據說建城的初期,獵人先祖們將幾十頭高階怪物的素材摻雜進了建材中,甚至還有一副完整的晶巖龍的甲殼。一年當中晨光有兩次會從街門的正中透過,怪物甲殼中的珍貴石材被光線所激發,隧道的內壁只在彼時會發出宛若星光般的璀璨光輝,堪稱沙城的一道奇觀。
“大家只是想知道關於‘豐收祭’的事情,為什麼要帶我們來這裡?”盧修撓了撓耳朵,不解地問向小書士道。
“呆子……”女孩從一早就氣哼哼的,直到穿越了數條街,來到了沙漠之城的門面,龍人仍然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她,“你不會自己看嗎?”
“這就是豐收祭?”少年還是摸不著頭腦。一早的正門前確實圍堵了不少的行人,獵人和商隊兼而有之。臨近六月,晨光已經斜斜地照亮了一側的門壁,連枯等了一早的人群都顯得精神煥發,“好像……也不像過節的樣子,這些人都在等什麼?”
“等船。”陸盈盈看也不看盧修,背過身去,只吐出兩個簡短的音來。解釋完這一句,任憑高大的獵人繼續追問,她都不吭聲了。
“好啦,盈盈姐——”見到書士腮幫子圓鼓鼓的模樣,秦水謠也不忍站在一旁袖手旁觀,“再怎麼生悶氣,那個傢伙也是不會懂的。同伴們都在等著你的專業解說呢,先不要管他,滿足一下我們的好奇心怎麼樣?”
昨日間獵人們偶遇過藍衣的神秘獵人,儘管沒有理會他的挑釁,但少年們還是對臨行前對方提及的“豐收祭”產生了感興趣。同伴拜託盧修問了問營地中學識最深厚的陸盈盈,小書士滿口答應,說是一早便帶著龍人領略一番豐收祭的風采。
許是兩人的對答並不在同一個頻道上,女孩預料中的和盧修的獨行約會,卻在今早變成了小獵團的集體出玩。偏偏這個尷尬場景的始作俑者並不自覺,一路上和獵友們玩鬧的開心,被陸盈盈看在眼裡,更是平添了三分的火氣。
小書士清咳了一聲,又狠狠地瞪了一眼盧修。女孩今日並沒有穿著書士的長袍,而是為了赴會特意換上了一身帶著沙城風情的白色百褶裙,裙襬高過膝蓋,顯出她從不外露的纖致**。女孩的馬尾細緻地梳著,辮子轉頭間左右**,她仍在期盼著什麼,但作為期盼物件的盧修卻只顧著三兩口吞下了兩個銅幣買來的糕點,口中含糊不清地和封塵談論著街上熱鬧的景緻。
“好啦,叫盧修懂得怪物的心思,都比懂得女孩的心思要實際一些。”小團長放慢了腳步軟聲說道,“自顧自地跟上來是我們不對,要怪的話就怪我們好了。”
“和水謠妹妹……跟其它人都沒有關係。”陸盈盈勉強一笑,嘴巴又嘟了起來,“徹頭徹尾的呆子。”
“要不然作為懲罰,下一次接取委託的時候,我給他分派些困難的任務好了。”秦水謠竊笑了一下,故意地說,“反正那傢伙能一個人對付二十頭沙龍,能者多勞嘛。讓他多出些力的話,我們能接取的委託難度又可以提高一個臺階了。”
“不要!”聽著眼前的密友下定決心的口氣,陸盈盈趕忙擺手道。女孩的聲音大了些,讓周邊的同伴聽了個真切,不遠處的小洋已經捂著嘴巴憋得滿臉通紅了。她強自細下聲來,捏著裙襬補充說,“盧修他受傷初愈,還不能接受太繁重的任務,水謠妹妹……要手下留情啊。”
“我是開玩笑的——”見到陸盈盈扭捏的樣子,秦團長“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倒是你要委屈些了,和某人相處的時候,要多點耐心才行啊。”
“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小書士眼珠一轉,回覆了平日的面容,後半句話卻是咬著秦水謠的耳朵說出口的,沒有讓任何人聽見。
小團長感受著女孩在耳邊吹出的風,臉居然也“騰”地紅了起來。她故作鎮定地咳嗽了一聲,朗聲道:“陸姑娘,我們言歸正傳。豐收祭是洛克拉克才有的狩獵盛會,如今的小獵團正在委託的空窗期,大家需要你的情報,才能決定是要留下來分一杯羹,還是直接回到金羽城去——莫不如就先從祭典的內容開始吧。”
“好吧,”見秦姑娘停止了調笑,陸盈盈也沉吟了一番,組織起了語言道,“首先你們至少應該知道,豐收祭並不是什麼祭典。”小書士抬起手來,朝著城市中心指去,高聳的石柱彷彿萬年不變地矗立在湖心,“而是一場災難……古龍種帶來的災難,每次度過豐收祭,都意味著洛克拉克從滅城的邊緣又僥倖逃生了一回。”
“有這麼嚴重?”盧修驚叫一聲,卻被身邊的封塵塞了一塊糕點,嗚嗚地說不出話來。
洛克拉克和古龍種之間的距離,比少年們想象的還要小。雷鳴沙海深處活著的峰山龍,是自新大陸的獵人工會成立以來,觀測時間最久的一隻古龍。據說那是沙海里個頭最大的一頭鯨魚,儘管在古龍種裡並不算強大的個體,但駕馭沙塵和風暴的能力在合適的環境中,卻要比某些攻擊性更強的傢伙還要危險。
峰山龍身長超過百米,體重更是無可估計。書士隊考據稱,它只有依靠沙塵暴引起的沙礫流動,才能勉強移動身體。這樣的龐然大物每次遷徙,都會給周邊的區域帶來一場莫大的災難,而洛克拉克卻碰巧就在它的遷徙路線附近。
怪物的遷徙時間和路線不定,只能靠古龍觀測局長久的觀測來預判,豐收祭也因此變得沒有特定的日期和頻率,這樣的祭典最高的時候一年曾經出現過五次,而近在眼前的豐收祭則還是今年的頭一遭。
“我可看不出來這有什麼好祭祀的。”聶小洋嘟囔了一聲。眾人在一處茶肆外坐了下來,周圍滿是焦急地等待著的商人,幾個少年的加入絲毫沒有引起注意,“古龍觀測局的訊息如果準確的話,該讓城裡的人們提前逃命才對吧。”
“第一次來沙城嗎?”聽到隊友們的議論,久坐在一旁的一個獨行獵人突然開口搭茬道,“整座城市都指望著峰山龍活下去,怎麼能撒手逃掉呢?那條大魚被稱作‘災厄和豐穰的象徵’可不是說說而已——獵人工會的總部落址在洛克拉克,在與沙漠怪物交鋒的最前線上,當然不是單純地為了顯示獵人的勇氣和榮耀。”
“你們是沒有見過峰山龍遷徙途中的景象,”說話的男人操著一口濃重的鄉音,老獵人的臉盤很大,一口絡腮鬍子將半張臉都遮了下去,看上去就是久居洛克拉克的本土獵人:“稀有的礦石,珍貴的怪物素材,在古龍種走過的路線上,它們就像普通的沙子一樣隨地可見。對於獵人來說,那和天國沒什麼兩樣。”
災難中蘊含的財富,才是獵人和商人們趨之若鶩的目標。巨獸行過的沙路會像被巨大的耙犁耕過一樣,埋在地底深處的珍貴礦石被大量地翻卷起來;一部分怪物被鯨吞消化,剩下的捲進沙暴中死掉,素材被直接留在路上,任由獵人們予取予求。每一次古龍種遷徙的時分,獵人們在付出慘重代價的同時,也能藉此獲得海量的珍貴資源。
“六成,”絡腮鬍子獵人比出一個手勢,“一般的年景中,每次豐收祭刨去各項損失,收益甚至超過了沙城日常狩獵收益的一半。如果一個獵人在一年中僥倖活過了兩次豐收祭的委託,那他得到的收穫就足夠支撐他放上整年的假了。如果你有獵人先祖的庇護,得到了峰山龍掉落的鱗片或甲殼——是我的話,我就會直接退休了。尋個陽光不那麼刺眼的城市,舒舒服服地過上下半輩子,豈不是比做獵人要好得多?”獨行獵人越說越興奮,逐漸沉浸到了自己的幻想之中。
“富貴險中求——是這個意思吧?”賈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接過服務生的清茶呷了一口。商人的行事風格中,有三倍的利潤,就足以讓手無寸鐵的傢伙冒死行險,更何況本就是以冒險為生的獵人。
“追蹤峰山龍的動向,確保它的路過不會造成洛克拉克的毀滅,以及更重要的——收集它留下的饋贈,這就是豐收祭的主要內容。”陸盈盈總結說,“怎麼樣,對大家有幫助嗎?”
“聽起來很不錯的樣子。”小洋興奮地說道,“能在豐收祭上狠狠地賺一筆的話,就又能換一套全新的獵裝了。”
“幹了吧!”熊不二也燃了起來,“說到底還不是要和古龍種戰鬥。”
“我也想見識一下。”隊友們一個個表了態,封塵也揚起嘴角說道。他關心的並不是預期的高額收益,也不是驚險刺激的戰鬥,只是如今一個接觸古龍種的機會擺在面前,小獵戶哪裡還能忍得住。在使用龍腔進行的交流中,只有古龍種能和他站在對等的位置上,此刻的少年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溫那種感覺了。但同行者中有秦水謠的存在,他只好小心地將這份心思掩飾了下去。
“怎麼……你們幾個孩子,也想在這裡面分一杯羹?”獨行獵人戲謔地說道,絡腮鬍的語氣中雖然沒有半點敵意,但卻帶著滿滿的輕視,“豐收祭的危險程度不是你們能想象的,不想死的話,還是乖乖地接些輕鬆的採集委託吧。”
“不要小看我們!”秦水謠一挺胸脯,“我們也是早就見識過古龍種的大人物了。”
絡腮鬍子搖搖頭,只當女孩是在說笑。
“大家稍安勿躁……豐收祭或許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值當。”賈曉咂咂嘴,眉頭皺起來,“聽陸姑娘的描述,峰山龍的追擊恐怕會是一個超過千人的大型委託,算上補給和後援的話,或許會達到幾千人的規模。”
“那又怎麼樣?”秦水謠不明所以地問道。
“委託的核心部分當然只有上位獵人才有權利接取,按照常理判斷,越是高階的獵人,越是能接觸到戰場的中心地帶。”少年環顧了一下身邊的同伴,“我們都只有一星,就算參與進了豐收祭之中,也只能接取一些外圍的委託,收穫或許並不會有號稱的那麼高。”
“是這樣嗎……”小洋揚起的眉毛一下子耷拉下去,“跟在前輩後面撿漏的話,想想也很難有什麼收穫吧。”
“也不盡然,”鬍子前輩笑笑道,“獵場上素材都是無主的,只要你們有能力深入戰場,想要獲得高階的素材也並非不可能——但你們要想清楚,峰山龍喚來的沙暴,越是靠近戰場中心,威力就越是強大。有能力走近那裡,也要有能力活著將收穫帶出來才行。自不量力的後果是什麼,我想在訓練營中,你們的教官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你們了。”
“主人——”正在此時,城門前的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聲,貓貓登在團長的背上朝城外望去,在艾露的眼中,幾張灰白的小帆正從極遠處緩緩放大,“是陸姑娘說過的船。”
感受到人潮的嗡動,秦水謠暫時放棄了對豐收祭的思考,轉而向同伴指著的方向看去。
“喂!那些船……是擱淺了嗎?”盧修把腦袋湊到同伴們近前。
“笨蛋,那就是追擊峰山龍所用的沙船!”陸盈盈擰了一下小龍人背脊上的皮肉,“祭典開始之前,它要一直在城頭待命。它們被開到這裡來,就說明峰山龍距離洛克拉克……已經非常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