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你困貓兒般的樣子,抬下巴指了指廂房,“你在這兒睡夠了, 跟沈大人聊聊家常,明早趕到客棧即可。案子重新審定前,未必還有機會在京城見面。”
這般安排, 著實令沈蔻大喜過望。
她當即起身謝恩,告退掩門。
裡頭沈有望瞧著女兒窈窕輕快的背影,長長舒了口氣,“謝嶠如此肆意妄為,惡行累累,小人既擔了父母官的名頭,原該早些冒死進諫的。只是蔻兒尚且年少,內子又身單力弱,我為著一己之私,將秘密藏到如今,著實有愧聖賢教導,有愧皇恩。”
“情勢所迫罷了,若你在那時以卵擊石,未必真能直達天聽,反會玉石俱損。如今說出來,不晚。”江徹存了幾分寬慰的意思。
沈有望苦笑了起來。
宮廷裡的那些明爭暗鬥他確實不懂,但江徹既這樣說,顯然是有緣故的。
不過到了如今,糾結此事已無意義。
遂將貼身藏著的破舊荷包取出,從中掏出張狂草寫就的詩文,雙手奉與江徹道:“憑我一人之力,實難與謝嶠那狗賊匹敵,王爺既有意撥亂反正,小人便將證據奉上,只求真相大白於天下,也還鄒家一個公道。這是信物,我那舊友見了此物,定會將東西交給王爺。”
說著,報出友人名號和住處。
江徹接了詩文,不由勾唇。
長這麼大,宮廷內外、沙場之上,種種信物他見過不少,這般隨意的倒還是頭回遇到。
不過倒也挺好,沈有望獲罪流放在外,渾身上下恐怕早就被搜過無數遍,若用旁的東西做信物,恐怕早就丟了。不若這裝在腦袋裡的詩文,便是丟了也能再寫一張出來,旁人縱然瞧見,也只會當作寄情遣懷之物,未必留意。
江徹收好荷包,又問些細枝末節。
直到巳時末才動身告辭。
彼時沈蔻在廂房裡睡得正香,將精神養足後,陪著沈有望用了兩頓飯,仍乘馬車回客棧。
翌日,一行人動身回京。
沈蔻瞧著江徹那副端穩內斂、深藏不露的巋然姿態,頭回覺得無比順眼——襄平侯府屹立百年,侯爺謝嶠更是個滑不留手的老狐狸,尋常重臣都未必是他的對手,也不敢隨意攖其鋒芒。也就江徹這種鐵腕強硬、心志堅毅的,才有能耐將他斬於馬下。
屆時真相大白,父親的冤屈也將洗清。
一家人終將歡喜團聚。
沈蔻迫不及待,逆著官道上的秋風催馬疾奔,揚起披風獵獵,快意而爽颯。
謝嶠老賊,等著吧!
*
襄平侯府裡,謝嶠這會兒氣急敗壞。
自打江徹以尋仙訪道的名頭去了趟五仙嶺之後,他就再也沒睡過安生覺。江州鬧水患後,他雖藉機將江徹調虎離山,五仙嶺卻還是被東宮的人暗中盯梢圍困,令他行事極為掣肘。
就在數日之前,管事曾來同他稟報,說五公子在暗中查探沈蔻於天麟山遇襲的事情。謝嶠想著終歸是一家人,再怎麼鬧得僵硬,也都有血脈利益牽繫,謝無相在查到實情後應會來與他對峙,屆時說清即可。
誰知謝無相悶聲不吭,明知那些刺客是他安排的,竟藉著謝家人的身份之便,派出心腹周敦找到藏身京郊的刺客,挨個尋釁。
也是刺客不爭氣,竟都一敗塗地。
幾場架打下來,周敦雖未取了誰的性命,卻下狠手重傷刺客筋骨,令其數年之內難以復原握劍。這般絲毫不顧情面的行徑,無異於自斷羽翼。
訊息傳來,謝嶠聞訊大怒。
此刻滿京城暴雨如注,他原就因五仙嶺的事心煩意亂,聽聞孫子還這般添麻煩,當即找了把傘撐著擋雨,也沒帶隨從,怒氣衝衝的冒雨直奔藥圃。
到得那邊,謝無相正自午睡。
謝嶠半邊身子幾乎被淋透,在老伯手裡吃了個閉門羹,愈發火上澆油,怒道:“不長眼的老東西!他嘴裡說著在藥圃養病,外頭卻上躥下跳盡給府裡添亂,這會兒還睡什麼午覺!去把他喊起來,我有話問他!”
他在人前素來溫雅,甚少發脾氣。
老伯礙著他侯爺的身份,也沒頂嘴,一言不發的做個請他入廳稍候的姿勢,而後進了起居所用的側間,去請謝無相起身。
外面暴雨傾盆,打得蕉葉琵琶亂響。
屋裡昏暗而冷清,別說殷勤侍奉,就連一杯熱茶都沒有,只有乾巴巴的桌椅擺著,整個屋子雪洞般不見半點兒人氣。
一炷香的功夫過去了,裡頭並無動靜。
謝嶠咬牙強忍。
兩炷香的功夫過去,仍不見人影。
就在謝嶠快忍無可忍的時候,裡頭總算傳來了活人的咳嗽聲,半新不舊的錦帳動處,謝無相紅衣烈烈,乘輪椅緩緩出來。謝嶠臉色鐵青,憋著滿腔怒意道:“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我來找你問句話,還要被晾這麼半天。”
“祖父息怒,誰讓我腿腳不便呢。”
謝無相答得淡漠。
那張臉上神情亦是冰冷的,拒人於千里之外。
謝嶠被他氣得幾乎噎住,怒道:“都過去多少年了,你還要跟我賭氣到什麼時候!當年的事原就是各有難處,我跟你父親處處退讓,容忍你這放肆孤傲的脾氣,也算是盡心了。怎麼,你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身上沒流我謝家的血?不把你叔伯兄弟放在眼裡就算了,連我和你父親,都要如此輕慢!”
這般說辭,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謝無相懶得接茬,只漠然道:“祖父屈尊過來,就是為說這個?”
“若只是為吵架撒氣,恕我沒空奉陪。”
說罷,他手扶輪椅漠然轉身。
謝嶠哪能真讓他走?遂強壓著脾氣,僵聲道:“老高說你在查天麟山上沈家女遇刺的事,還拍周敦去找那些刺客的麻煩,挑斷了他們的手腳筋?”
“難道不該麼?”
“你明知那都是我的人!”
“這話就奇怪了。”謝無相抬眸,目光像是剛從冰渣裡撈出來的,“祖父的人在我頭上作威作福,光天化日的做出沒王法的混賬事,難道還不許人教訓?不妨直說,若他們沒做謝家的狗,我或許還能手下留情。但既然舊習難改,又算計到我頭上,就別怪我新賬舊賬一起算。”
話音落處,謝嶠臉色微變。
所謂新賬舊賬一起算是什麼意思,他再清楚不過。
——無非是為謝無相生母的死。
但如今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謝嶠從前做事歹毒,於情於理都有虧,聞言氣勢稍弱,耐著性子道:“無論如何,他們都是我的人,動手前總該知會我一聲。”
“祖父動我的人時知會過麼?”
謝嶠遭了反詰,一時噎住。
謝無相沒再看他,只將目光落在窗外的疾風暴雨,冷聲道:“既然祖父紆尊降貴親自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