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衣看了好一會兒,起先是真的以為這是什麼新款時尚,要在袖口開這麼大一條口子,連棉絮都溢位。
是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這一條裂口很粗暴,毫無美感而言,更像是胡亂用剪刀到處衝鋒陷陣的產物,縫補的針腳也毫無章法,一條線走得歪歪斜斜。
季紹庭將衣服整件取出以後,一副骨架子都抖三抖。
這一件羽絨外套處處都被撕拉剪扯過,雖然有縫補的跡象,但並不能掩蓋其下張牙舞爪的傷口。
這些傷口,兇惡又充滿殺氣,顯而易見就是衝著毀滅來的。而製造這些傷口的人,毫無疑問只會是黎琛。
季紹庭手裡的氣力忽然就被抽空,手指一鬆,衣服掉到了地上。
他顫著手將衣櫃裡的其他衣物一件件取出,襯衫、T恤、衛衣……無一件不是如此,周身佈滿傷痕,沒有一件完好。
季紹庭雙腿的力氣也被抽空了,整個人往下塌,跌坐進這座由破爛衣料堆起的小山之中。
季紹庭太明白黎琛對衣服的執著。
故此他比誰都清楚,這些撕拉剪扯的真正歸屬,一道一道全是他季紹庭。這些傷害其實是間接施在他季紹庭身上的,在他的肉、他的骨頭、每一寸脈管、每一件臟器。
黎琛到底是有多恨他,才會這樣走火入魔。
可同一時間,季紹庭又無法無視這些裂口裡拙劣的針線。
面對黎琛他的感覺從來都是割裂的,像是在此時此刻,他明明為了黎琛的瘋狂之舉而怕得直哆嗦,卻又為這些笨拙的修補而滿懷熱望。
他幾乎能想見黎琛做這些事時的模樣,一道追悔莫及,一道小心翼翼。那尖細的銀針一定扎破過他的手,他這個人從來不擅長做家務。
扎破以後又會想,庭庭是不是也有過這種時候。
非得鑄過大錯才能幡然醒悟,就好像非得碰過火,才知道原來這亮騰騰的東西碰不得。這是全人類的共性,黎琛也不例外,非得親眼見證過自己的瘋狂,才能夠知道自己的瘋狂。
而後彌補,而後挽救,一條白線左右曲折,總是有不到位的地方,但這針一進一出全是愛的註腳:是療愈。
所以季紹庭究竟是為什麼而哭的,是因為害怕還是感動,他自己根本毫無頭緒。眼淚就這樣不同他商量地出來了,一滴一滴地蠻不講理地,止不住地往下淌。
或許真正的答案是兩者都有,既怕,又感動。
當他不再執著於單一的定論,而能接受黎琛乃至所有人,作為一個極其複雜的個體,永遠無法讓另一個人百分之百地理解,他也就能夠接受他對黎琛那永遠矛盾的感覺。
季紹庭不記得自己在這堆衣服裡呆坐了多久,只記得等他聽見黎琛的呼喊、看見黎琛的臉,不知為何,即便已經有了猜想,還是問:“這些衣服是怎麼回事?”
應當是想要證實,季紹庭想,要證實自己現在是否能夠了解黎琛更多,單憑他留下的痕跡,就能復原他的行為。
黎琛的臉在季紹庭的淚光裡搖曳,季紹庭用力眨了眨眼,等淚珠掉下來,才看清黎琛形同凝固的面部肌肉,很僵,額角繃著一根筋,嘴唇在微微顫抖著。
是恐懼的生理反應。
他們貼得極近,這區區幾寸的距離近乎不存在。
貼得太近了,又在這樣一段情節裡,季紹庭自遇見黎琛起,終於第一次察見他眼裡的恐懼。
埋藏得很深,又深不見底,是隻蟄伏在暗處的兇殺怪物,隨時都會撲殺而出。
與此同時季紹庭感覺到手腕上多了一股勁,他微微低下眼,果然是黎琛的五指正緊緊地鎖釦住他。
他又聽見耳邊響起那由疊字所構成的、來回往復不已的低喃:“庭庭……”
原來是這樣嗎?
季紹庭忽然醒過來了,原來是這樣嗎?黎琛的所有表現,所謂的沒有底氣、沒有安全感,都源自深深植根於他體內的恐懼。
事實上黎琛已經親口告訴過他了:他害怕,比死還要害怕,有一天季紹庭突然就不要他了。可季紹庭還是得這樣經受過一回,親眼見證過黎琛的身體反應,才知道他那一句話的分量有多重。
於是在無數次意圖逃離有發病跡象的黎琛以後,他第一次回他:“我在。”
他拉過黎琛的手,順帶著拉過了他的上半身,手臂自他腋下穿過,抱住了他的背,一遍遍地在他耳邊說:“我在,阿琛,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去。”
他輕輕地拍著黎琛的後腦勺,同時感覺到身體的重量在增加——黎琛正緩緩將他的分量捱上來,把他體內沉重的一切,都附著到季紹庭的身體裡去,而季紹庭樂於接受。
“阿琛,”他柔聲問,“你是不是很怕回想起這種感覺,被……被媽媽丟下?”
黎琛將臉埋在季紹庭的頸窩處,過了好一會兒,季紹庭才聽到他弱不可聞的聲音:“嗯……”
一次次被困在圍欄裡,雙手握著欄杆,從間距裡看她離開的背影,喊啞了嗓子都留她不下,她只會一遍遍地回頭說:“回去吧。”後來就乾脆狠下心,只留一道越來越小的背影。
每次離別,都是留下的那個人最痛苦。
所以表達是沒有用的,他已經將他的願望、將他的情緒與想法,以撕心裂肺的哭喊表達得淋漓盡致,可是她聽了嗎?他的處境改變了嗎?她為什麼不帶自己走呢?
到最後就麻木,發覺這個女人也不過如此。
長大後能明白她的無可奈何,的確,將他留在黎家他的前途會更明朗,即便他的地位只比僕人高,但出來到底也還是黎家的少爺,更何況她沒有這個經濟能力,去承擔一個孩童的健康成長。
他接受了她的歉意,與她達成了虛假的和解,看似有求必應,她要什麼都會去做,但這也只是一層世俗的聯絡。
因為她是母親,而他是兒子,兩人連著一脈的血,他不想落個不孝的風言風語,他這人最重面子。
童年裡親密人物的缺失,叫他心中始終空了一塊,用金錢用地位用性,怎麼填都還是填不滿。
直到遇見季紹庭。
他摟緊季紹庭,低聲道:“庭庭,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62 季紹庭在親他
要讓黎琛列舉季紹庭的好,很多,溫柔、善良、體貼,他可以拿一大堆形容詞往季紹庭身上堆砌,富裕得全成為藻飾。
但問黎琛到底愛季紹庭什麼,可否選一種季紹庭對他而言,最具致命吸引力的特質,有否最心動瞬間……諸如此類的問題,全都是無解。
因為季紹庭存在的本身,對黎琛而言就是一種恩賜。
他跟季紹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