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候村口井臺上有人吃飯,看到他拎著那麼多高粱米眼紅。
他回到家,只見這個時候家裡大孩子還沒放學,秀妮冬妮和顧勝天都去地裡撿野果子,唯獨小福寶,用一雙白淨瘦弱的小手緊緊地握著一把大菜刀,在那裡咣噹哐當地剁雞食,而一雙好看的小眉毛緊緊地皺著,也不知道在犯愁什麼難題。
顧衛東將半袋子高粱米放在地上,走上前:“福寶,在想什麼呢?”
福寶本來想得入神,突然間就聽到顧衛東的聲音,倒是嚇了一跳,慌得猛地站起來,一臉驚惶。
顧衛東也被嚇到了:“福寶,你沒事吧?”
福寶看看顧衛東,這才鬆了口氣:“爹,原來是你,我還以為——”
說到這裡,她想想,不說了。
顧衛東卻忍不住問:“你以為是誰啊,怎麼嚇成這樣?”
顧衛東之前沒女兒,只有三個粗糙兒子,一個個耐打耐磨,上火了每個人屁股揍幾巴掌都沒心疼過,但是現在看著這白淨好看的小福寶,怎麼看怎麼覺得心軟,看她剛才猛地站起來時溼潤眼神中的驚惶,讓人忍不住想疼她。
福寶猶豫了下,最後低下頭,小手攥著衣角,不好意思地笑了;“爹……我剛才還以為,還以為……我還在聶家呢!”
顧衛東一聽,愣了。
他開始還想著是不是家裡哪個臭小子竟然敢欺負福寶,正打算說回頭好好給他們個教訓,沒想到,她竟然說是以為在聶家?
這是想事情走神了,猛地醒過來以為還在過去?
顧衛東心裡不是滋味了,想著剛才小姑娘眼神裡的驚惶,這得是以前在聶老三家經常捱打,才會嚇成這樣,以至於明明離開聶家也有些天了,竟然還記得這事?
一個大男人,他難得嘆了口氣,走上前,揉了揉福寶的腦袋:“別想這麼多,你來了咱顧家,就是顧家的孩子,就是我顧衛東的女兒了,你已經不在聶家,慢慢地忘了就行了。”
在他想著,福寶才五歲多,也就比顧勝天小一歲,等大一些,小孩子哪記得這麼多,顧家人不在福寶跟前提這事兒,她差不多就忘了。
可是福寶聽了這話,卻忍不住仰起臉來看他,小聲地問:“爹……那,那你會不會不要我啊?”
顧衛東驚訝了:“不要你?為什麼不要你?”
福寶縮了縮肩膀,耷拉下腦袋,揪著小衣角,不安地說:“大伯孃說我是倒黴鬼,說我是掃把星投胎,誰要是養我,誰家就倒黴,我尋思著,自從我進了顧家,大伯孃好像已經因為我和奶奶吵了兩次了,我心裡總覺得不得勁,爹——”
她仰起臉來:“會不會我就是掃把星,就是倒黴鬼,我去了誰家,誰家就不太平?”
顧衛東萬萬沒想到,福寶這麼小的人兒竟然說出這麼一番話。
他震驚地望著這個小小的小姑娘,五歲的小姑娘模樣軟糯精緻,眼神黑亮溼潤,迷惘而無助地仰臉望著自己。
這個樣子的福寶讓他的心狠狠地揪了下。
一種身為人父的責任感竟然在他胸口湧起。
他默了一會,蹲下來,抬起手再次摸了摸福寶柔軟的頭髮,啞聲說:“傻孩子,說什麼傻話呢,當初你娘抓鬮抓到了那個福字,你就是顧家的孫女了,你娘把你領進顧家門,你就是爹和孃的女兒了,做爹孃的怎麼會不要女兒呢?你這輩子都是我們的女兒,明白了嗎?”
福寶心裡還是不太明白,她雖然早在小嬰兒時期就記事了,但是對於人和人之間的這種關係,以及人心這種複雜的事情,一直沒太琢磨明白,於是福寶的小嘴兒囁喏了下,終於鼓起勇氣問道;“那,那怎麼聶老三家不要我了啊?以前我也叫他們爹孃的啊!”
福寶明白,自己叫的爹孃和別人叫的爹孃不一樣。
別人是爹孃生下來的,所以才叫爹孃,那都是天生的。
可自己是被收養了,所以才叫爹孃,這種爹孃有一天可能不要自己了。
顧衛東看著眼前的小姑娘,這個叫自己爹的小姑娘,眼圈都紅了。
農村裡幹活的糙漢子沒那麼多細膩的想法,但是小姑娘的驚惶和迷惘卻刻進了他心裡。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抬起粗糙的大手來,將她抱住,用手儘可能輕地拍拍她的後背。
“傻孩子,爹告訴你,你這輩子就是爹孃的女兒,一輩子都不會變的,別人怎麼說你,那是別人的事,但你是我們的女兒,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是我們的女兒。”
福寶怔怔地看著顧衛東,看著這個自己叫爹的人,愣了一會兒後,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她撲到顧衛東肩頭:“爹!”
——
顧衛東為了福寶這事,心裡其實不太好受。他看出來了,福寶雖然成為了自己的女兒,但是她心裡還是沒安穩。
只上過小學的顧衛東不明白該怎麼去說這種感覺,反正就是福寶的心沒落定,沒法把顧家當成自己家,還害怕哪天被趕出去。
為了這事,他襯著福寶不在屋裡的時候,偷偷地和劉桂枝提了這事,最後說:“看來你得多顧著這孩子,她心裡不安穩。”
劉桂枝聽了,想了會兒,用力地點頭。
女人的心思到底是比男人心思,恰好最近農閒,劉桂枝也能騰出點功夫,她先借來剪刀給福寶修建了下頭髮,然後又把從孃家帶來的衣裳慢慢地拾掇出來,給福寶打扮打扮。
福寶本來模樣就長得好,又被劉桂枝拿衣服一穿戴,乾乾淨淨的小姑娘,梳著兩個羊角辮,眼睛明亮得秋夜裡的星星,面板白得宛若田地裡的棉絮,嘴唇紅潤就是那枝頭掛著的紅櫻果,這樣的小姑娘,在這農村裡自然是很少見的,以至於走出家門,人人都不免多看幾眼。
雖然這其中也有些說三道四的,比如猜著福寶長這麼好看,怕不是城裡的人生下的私生女,或者尼姑和什麼大戶人家偷=奸生下的,總之覺得這福寶肯定不是正經農戶人家的孩子。
當然也有的是真心實意地覺得福寶好看,說是幹活累了看到這麼一個白淨好看的小姑娘,滿心都高興,說福寶長得像觀音菩薩後面的小童子,一看就有福氣。
也是大家說福寶說得太多了,以至於現在生產大隊裡的人提起來顧家的孫女,必然就是提起福寶,你家福寶如何如何。
苗秀菊心裡本來就因為兔子肉和高粱米的事,覺得福寶運氣不錯,再加上福寶長得像年畫裡神仙旁邊的小女童,對福寶早沒了最開始的不待見,現在聽到人人都誇自己新收的這個孫女,慢慢地就更加喜歡福寶了。別人一誇福寶,她就說福寶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懂事,得意得很。
這情景看在劉招娣眼裡,就不太樂意了。
她是不太把丫頭片子看在眼裡的,三個丫頭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