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懷說完,哲安便成了沉默的那一個。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傷到了陸懷,宦官做不了男人的事,彼此都知道,但也僅限於心照不宣,說出來就是一種傷害。
他也知道陸懷有多想家裡,宮外的東西想要送進來可不容易,特別是在本朝,陸懷可能要隔上很久才能收到一封家書,每一封他都倍加珍惜地收藏,反反覆覆地檢視。
他和陸懷不一樣,他在宮外沒有家人,如果他在宮外有家人,也許他也會像陸懷一樣想要出去。可是他雖然能理解陸懷為何想要出去,但是他還是不想讓他走。
哲安一轉眼就又想到好些出宮前後會碰到的難題,動了動嘴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不是不想說,而是他了解陸懷這個人,陸懷這個人待人接物都很溫和,通達寬容,但若是遇到決心要做的事,那就絕不會妥協,哪怕排除萬難也要完成。
他只是接受不了,他們這麼多年的感情,他就真捨得拋下。
哲安想著想著,眼睛就溼了,直到眼淚快聚成了珠子掉出來,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背過身去,但是他慢了一步,陸懷已經發現了。
事出突然,陸懷也是見到哲安的反應才意識到,自己剛剛不加思考地告訴了他一個多麼重大的決定reads;囧妻上位,總裁猛如虎。
他一貫是從容的,遇到多大的事都能冷靜以對,可是看著哭了的哲安,他卻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想了想,只有先拉著他的衣袖,將他拉到了椅子上坐下,溫和著聲音寬慰他:“你莫要如此,我要出宮去,不是就不要你這個朋友了,我只是……必須出去,你懂我嗎?”
見哲安猶自默默無語,繼續掉眼淚,陸懷嘆了口氣,拉了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想再勸解,一時間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哲安是個敏感重感情的人,什麼事情看著漫不經心的,其實什麼都走心,他們之間十幾年的感情自是非比尋常,可是若那訊息是真的,那麼他勢必要出宮去,這是萬不會改變的。
兩人對坐沉默良久,還是哲安先打破了沉默。他孩子氣的用手背蹭了蹭眼淚,又柔又軟的嗓音因為哭過而變得微微有些沙啞:“你要是出宮去了,不怕家中的兄弟姐妹怎麼看你嗎?”
見他終於不哭了,陸懷心裡輕鬆了許多,微微鬆了口氣,溫和地道:“我家中並無其他親兄弟姐妹,我爹早逝,孃親並未再嫁,就只有我一個兒子。”
若是有其他兄弟姐妹,他也不會這麼渴望出去了,“孃親體弱,這麼多年都靠叔嬸一家照應著。叔嬸雖然悉心,但也有家有業,比不得自己周全,我想回鄉去把我娘接出來,自己買個獨門獨戶的小院好好照顧。”
“原來是這樣。”哲安倒不知道陸懷家裡只有他這一個孩子,他家既只有他這一個男丁,做叔叔的不幫著保全,使他進宮做了宦官,這等於是絕了他父親這一支的後人。聽這德行也不像什麼真正有情有義的人,幫陸懷照應他娘估計也只做做表面功夫給外人看罷了。
但心裡的想法不便說出來,各家自有各家事,想必陸懷心中自有計較,哲安就只是點了點頭,繼續問方便問的事:“若是你出宮了,是打算回老家住還是打算在京城安頓下來?”
陸懷倒是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不過哲安既然問起來了,他也不妨想一想。
考慮了一陣之後,陸懷無奈地笑了一下:“應當是在京城吧。老家是個小村子,村頭出點什麼事用不到一個時辰村尾就知道了,不方便。求醫問藥也很難,將我娘接到京城裡來,也能給她請來名醫,好好瞧一瞧,調養一下。”
哲安聽陸懷不是回老家而是在京城安頓下來,心情立即好多了:兵仗局有出宮的機會,他在京城,若是想他了也有機會去見上一面。
趁著心情好,哲安也不願意在陸懷這裡多留了,不然過一會兒說不定又要傷心了。
他緊抿著唇看了陸懷一會兒,典了典衣裳的邊角,從椅子裡站了起來,“我聽到的訊息是出了正月就有可能下正式的旨意,你既然決定了要出宮,就有好多事要做計劃和安排,我也不在你這兒多留了。”
他說得平靜,陸懷想他是接受了他要出宮的決定,想說點什麼,又覺得此時此刻說什麼都有點不適當。最後,還是說:“我送送你吧。”
“不用,我又不是不認得回去的路。”哲安說完,飛快地將門開啟,雙手一攏就快步離開了,也不等陸懷再說什麼。
此時雖然時間還早,天卻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陸懷站在簷廊上,看著哲安氣鼓鼓地在風雪中一步步走遠,勁風將他的衣襬勾得翻飛,隨風擺動的燈籠則在雪地上拉出他飄忽不定的影子,心中忽爾惆悵起來。
他們以後會不會也是這樣,距離對方越來越遠,到最後,只有一點過往的剪影殘存在對方心中。其實他也捨不得放下這段情誼,畢竟哲安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真正的朋友,可是他娘還在宮外需要人照料,他既然有機會出去,就不能一直待在這深宮裡。
陸懷抬頭看看天,目力所極之處有一處亮光,似是青天從烏雲裡透了出來,他輕舒了一口氣,決定不再去想那麼遠的事reads;魔妃很有愛。畢竟還太過遙遠,也許事情並不會是他擔心的那樣。
再看看前方,已經沒有了哲安的蹤影,陸懷便回了房間,好好思考了一下以後的事情。
度過繁忙的正月之後,就如哲安所言,二月中旬的時候宮裡正式降下了旨意,凡在宮中服侍滿十年者,如欲離宮一律發給年金盤纏,恩准離開。宮裡不少人動了心思,上報了意向,基本都獲得了准許,只是離宮時間有所不同。
陸懷因職位較高,被安排在六月離宮,不過四月中旬他便正式卸任了。
有了大把的時間之後,陸懷準備找機會選好落腳的住處,然後就給家裡寫信,告知他要回去的訊息。他不便頻繁出宮,便託了一位結識已久相交頗深的唐姓商人幫忙物色,與他約好在五月中旬的一天碰面,去看宅子。
隨著這一天漸漸臨近,陸懷的心情越發敞亮,也越來越多地開始勾畫起出宮後的生活。他對出宮後的生活要求並不高,無非是置辦處像樣的院子,買上幾個丫頭婆子、伙伕小廝,請個好郎中,將母親的身子好好調養過來。
等到母親將身子調養好了,他的精力富餘了,就到慈幼局挑兩三個聰明伶俐的懂事孩子收養,把他們當做自己的孩子一般好好培養成人,這樣等他老了,也有人養老送終,他也算沒白來這世上走一遭,體驗過了做父親的感覺。
只要不出什麼重大的意外,那就僅憑他這麼多年在宮裡熬下來,又在外面投了生意積攢下的錢,就足夠一家老小衣食無憂,生活富足了。到時候一家人和和樂樂地過日子,那該有多好。
那樣的場景,陸懷只是想著都覺得很滿足。
他就懷著這樣滿足而憧憬的心情,等到了五月中旬的這一天,這一天的天氣很好,風和日麗,暖暖的,陸懷一早就換上了出宮的便裝,準備出去。
然而才一出屋,他就被哲安堵住了。
近來他都沒有見到哲安,哲安最近似乎特別忙,他就一直沒去打擾他,聽他要陪他一起出去,陸懷覺得一起看看也好,就報備了離宮的時辰與行程,和哲安一起領了腰牌出宮了。
出得宮門,陸懷租了輛馬車,便與哲安直接去向與人約好的“和記茶樓”。
在路上,陸懷坐在微微顛簸的馬車裡,呼吸著夏天宮外的空氣,看著街上鋪著的青石,沿街正開張的鋪子,街上不時走過的遛彎老人、扛著架子賣小手藝物件的小販和偶爾閃過的流浪狗。
一切都似乎與過去出宮時看到的沒什麼分別,然而他心裡的感覺卻與從前一點也不一樣了。空氣裡散落的花香聞著都像了自由的味道,周圍一走一過的行人看上去也更加親切真實,而不是像從另一個毫無關聯的世界裡走出來。
陸懷仔細地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想將所有從前沒有多加留意的細節都一一發現,投入地看著外面許久,忽然想起來什麼,將視線從車窗外收回來,看向身旁的哲安,“現在還可以申報離宮,你有沒有想過離宮出來生活?”
他的視線收回得很慢,沒有看到哲安凝視他的眼神。哲安低下頭,藏住了眼中的情緒。
他並不詫異陸懷會問他這樣的問題,在這段時間裡,他也曾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但結果是不。
“我還是不出去了吧。”他勾了勾唇,抬起頭,一雙鳳眼裡天然帶著笑意,眼底卻有幾分落寞,“我在宮裡還有事可做,出去了都不知道要幹嘛。”
陸懷猜到哲安可能不想出宮,但是最近他在宮裡感受到了一絲不尋常,他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