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外衫隨意地披在身上,起身就往門外走。
拉開門,餘子式一眼就看見了蒙毅的手臂,一道極深的刀痕從胳膊一直蜿蜒到手腕,還在往外汩汩冒著血。蒙毅皺著眉拿著袖子壓了下傷口,面色有些侷促。
“一下子沒找著大夫,你這兒上回的傷藥還有剩下的嗎?”
餘子式掰著門倒吸了口涼氣,“進來!”
翻箱倒櫃找了會兒,餘子式快速地拿出傷藥燒酒與乾淨的絹布,伸手扯過蒙毅的右手,抬頭望了他一眼,“忍著點。”說著話,餘子式猛一下子撕開了蒙毅的袖子,拿過燒酒反手倒了上去,蒙毅的手忽然抖了下卻沒有移動。
餘子式一皺眉,“忍著。”他從小罐中拿過傷藥倒在傷口上,見傷口不算太深不需要縫合,他從一旁扯過絹布小心地將手臂纏上了。“出什麼事兒了?你不是跟著那兩孩子嗎?”
“遇上幾個流民,我瞧他們衣著裝扮都是尋常逃難百姓模樣,一時沒留意。後來才發覺他們是打算劫人,交手之後他們便退了,兩個孩子已經回去了,如今想想,這些日子城中的盜賊應該是楚人吧。”蒙毅望著正在給他綁著紗布的餘子式,“楚漢鴻溝之約還記得嗎?”
餘子式聞聲抬頭看了眼蒙毅,半晌才冷笑一聲道:“那看來西楚真算是走到窮途末路了。”
先前項羽與劉邦在滎陽一代大興兵戈,後世史書記載,大戰七十,小戰四十。項羽處於下風不想久戰,陣前一把扯出了先前捉下的劉邦父親,揚言漢王不降就煮了劉老漢,誰料項羽軍陣前一副地痞樣,說什麼他與項羽是結拜兄弟,他爹就是項羽他爹,如果項羽非得煮了他自己的爹,那他也沒啥好說的,如果項羽非得要說些什麼,那就希望項羽也能分他一杯肉羹讓他有幸嚐嚐鮮。
項羽大怒,卻最終沒殺了劉老漢,劉邦也沒投降,兩人各讓一步,項羽放了他們兩人的爹,兩人以鴻溝為楚漢之界,定下互不侵犯的盟約。數月之後,漢王劉邦扯著大旗領著大軍沒事人一樣轉頭就打回去了。
鴻溝之約?開玩笑,也不看看大漢軍營從上至下全是些什麼貨色,之所以停兵,那也就是王賁彭越與劉邦等人手上的兵馬打了上百場戰後疲了,幾個人剛好趁機回老家割點糧草屯點馬料,要是能直接拿下,就王賁那性子,兵臨城下三軍待發,就算西楚煮他親爹他都不帶眨眼的,更何況項羽煮得還不是他親爹。
如今這些楚人潛入漢地,怕又是起了再訂一局“鴻溝之約”的心思,就餘子式收到的訊息,西楚這些天的形勢可不算明朗。
“我覺得也該是如此。”蒙毅贊同了餘子式說西楚“窮途末路”的說法,“王賁前兩日給漢王上書,他也覺得時機已經到了,如今就看剩下幾路諸侯王了。”
餘子式將蒙毅的傷口處理好,抬頭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下,“的確差不多了。”
蒙毅見餘子式笑起來那樣子,心中忽然一暖,下意識也輕輕笑了下,“說句真的,我倒是不怎麼擔心楚漢之爭,項羽強弩之末,整個西楚陣營怕是無人有力繼之,我倒是比較擔心漢王賬下那幾位諸侯王。”蒙毅伸出沒受傷的左手從一旁撈過筆墨,隨意地寫了幾個名字。
餘子式沒見過蒙毅用左手寫字,不曾想蒙毅左手的字竟是意外的漂亮清爽,當下眼中流露些欣賞。蒙毅停筆之後,餘子式望著那竹簡上的幾個名字,垂眸笑了下。蒙毅眼光的確是銳,這幾個人,可全是大漢朝造反的幾位功勳之臣,清一色的開國王侯。
兩人簡單聊了會兒,餘子式倒是挺認真,除卻王賁那人,其餘所有諸侯王的性子全給蒙毅拆了一遍。蒙毅聽著餘子式溫和的聲音,聽到最後竟是有些失神。
餘子式對蒙毅走神的樣子有些奇怪,伸手在他面前揮了下,“你怎麼了?”
蒙毅瞬間回神,脫口而出一句,“我覺得漢王為人不錯。”
“劉季……他的確是算是不錯的人,是個能容的君王。”餘子式被蒙毅的一句話說的有些思緒遊離,說句實話,劉邦雖然痞氣十足,平日裡還有些土,但扒開那身暴發戶一般的張狂外在,這人的確稱得上是忠厚老實。楚懷王說沛公是個忠厚長者,這位傀儡皇帝的話其實是有些見解的。
後世說劉邦是個濫殺忠良的無賴帝王,餘子式覺得有失偏頗了。至少努力裝孫子的幾位功勳,基本都沒在漢高祖時代遇上什麼危險。
蒙毅掃了眼那名單,視線忽然落在一個名字上,他開口道:“你覺得英布這人如何?”
餘子式一下子就明白過來蒙毅的意思,點頭忍不住笑了下,“這麼多位諸侯王裡頭,我單服他一個,生來有反骨,其實這人我很欣賞。”比起那些想反卻又磨磨蹭蹭找些大義藉口的諸位王侯,英布的確是大漢功勳集團的一股清流,人明明白白就說了“欲為帝爾”,全天下人都知道這位準備造反當皇帝,這氣勢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餘子式想這大約與英布手掌數十萬重兵也有些關係。
餘子式抬頭望了眼陷入沉思的蒙毅,這些其實全是以後的事兒了,與他無關,卻與面前的這人有關。今後,這大漢功勳集團,還有之後的呂氏之亂,這些擔子都要壓在這年輕的大漢卿相肩上了。他其實很清楚蒙毅根本不需要自己說些什麼,這位年輕的大漢謀臣權謀心術絕對不輸於自己,與其說餘子式願意說這些話,倒不如說蒙毅願意聽他說這些話,聽一個來自前朝過氣丞相對這天下最後幾句交代。
今後的事,最好不過順其自然。
兩人又隨意地聊了會兒,無非是聊這幾位諸侯王今後如何。三更時分,餘子式親自將人送了出去,望著蒙毅遠去的背影,他有些莫名的悵然。屬於嬴政、他還有李斯王綰的時代真的過去了,那時代似乎只有一瞬,剛開了個頭而後就消逝在歷史洪流中,屈指一十四年,不過少年的年紀。這天下,終究是蒙毅這些人的天下。
在院子外的階下立了一會兒,感慨完畢餘子式往回走,進屋後餘光掃見那桌案上蒙毅留下的書簡,他原本只是隨意地收拾一下,卻猛地愣住了。他重新拿起那字看了會兒,先前他沉浸自己的情緒中沒怎麼察覺,此刻卻忽然覺得這字型莫名的熟悉。
餘子式猶豫著接著蒙毅用過的筆墨,模仿著他的字跡緩緩寫了一行字。
百無一用是情深。
七個字靜靜躺在那竹簡上,餘子式忽然就怔住了,一下子竟是反應不過來。那年他還在大秦御史丞做中車府令,文書上總是會有些這人的字跡,印象最深的無非是這七個字。他之前一直覺得該是胡亥寫的,而今忽然間就明白過來了。
餘子式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慢慢擱下了筆。一抬頭,卻發現原來蒙毅坐的位置上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