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得近乎落索,以至於蘇振翮都不是特別忍心去想這地皮那天怒人怨的價格,華麗的裝潢並非是歐式古典,而是十足的古色古香中國風情,甚至牆上的燈盞都是仿古的描金琉璃八角宮燈。
去廚房的時候路過造型別致擺滿了古玩玉器的博物架的時候,透過木雕罅隙的微黃燈光柔和的拂過眼角,一瞬間恍若隔世。
雖然知道沒水還是習慣性地拎了拎熱水瓶,然後嘆了口氣,輕車熟路的找出電熱水壺放水插電,然後轉身找出兩個茶杯,放上茶葉。
做完這一切之後想了想,拉開了冰箱的門找出味道很兇殘但是此間主人很喜歡的濃縮檸檬原漿,直接倒了一碗,端著走回了客廳。
穿過那如夢似幻的昏黃燈光的時候他再次一陣恍惚,彷彿手裡端著的不是玻璃碗而是翠羽碗,碗裡涼涼的是冰過的酸梅湯而不是什麼檸檬濃縮原漿,牆上的不是仿古的燈具而是真正描金八角琉璃宮燈,內裡悠悠昏黃的光暈是牛油的粗燭……
連忙定了定心神,不知第幾次告訴自己,蘇振翮,外面沙發上躺著的那個男人是你從小的鄰居,從幼兒園到大學的同學,同一個導師帶出來的博士……是商界的傳奇天才鉅子,是你的好友裴彥。
而不是什麼大齊中書令領天子太傅裴端允。
前世今生就彷彿是一場醒不來的夢魘勘不破的魔障,而裴彥就是怎麼也渡不過的劫。從小到大記憶一點點的甦醒解鎖,他清楚地記得上一世的一點一滴,尤其是關於裴彥——不知多少次,看著他安安靜靜好生生的翹著二郎腿坐在自己面前安靜的看書,就情不自禁的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不知是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關於前世的夢境太過冗長也太過真切,而眼前實實在在可以碰觸到的這個人與記憶中的一般無二,無論是優秀還是桀驁,無論是明朗還是晦暗,無論是俊雅還是邪魅,都栩栩如生地讓他不知所措。
偏又順理成章。
成為好友,一道求學,相互扶持,彼此交心……
蘇振翮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裴端允也一如既往的諱愛避情,從中學開始他就任勞任怨的開始清理兩人收到的情書,直到現在彼此都年紀不小,偏偏誰也沒有半點成家的意思。
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商場奇才私底下是個孤僻古怪的人,明明對人慣於疏離淡薄謹守底線,偏偏對他就無條件的依賴無保留的信任,同桌吃飯同床睡覺是早就習慣了的,甚至好友所有的房子在拿到鑰匙的第一時間就會交他一把,默契曖昧得秘書下屬全都對兩人的關係猜測得不亦樂乎,私底下甚至開盤頭壓誰上誰下。
卻只有蘇振翮自己知道,他和裴彥的關係實在是純良的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就好像是……就好像是交陪了幾輩子的老友。
思及此便難免眸光一黯。
不是沒有過曖昧繾綣的玩笑,也不是沒有過同眠共浴的裸裎相對,但是……兩個人誰也沒有提過喜歡,更別說是愛了。
甚至他從沒有勇氣去問一聲“為什麼與人疏交如你,對我卻是不同的”,更不至於把那不知是不是自己妄想臆測出來的前世交待出去。
即使很多時候他都很想揪著那人的領子問一句:“你是不是也記得的?”
但是那樣又能如何呢?否認便罷,倘使承認了,接下去又該說什麼?說我喜歡你啊,你是不是也喜歡我呢?否則你又怎麼會給蘭階的兒子取名繼羽賜字承彥……
上輩子他們六歲就認識了,做了三十四年的朋友,二十歲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就算栽在裴彥手裡了,可一直到四十歲的時候裴彥過世他也沒敢說一聲喜歡,又兀自惦念了他整整二十四年。
這麼多年都沒有說出來、生離死別都沒有說出來是為什麼。
不過是害怕而已。
摯友和愛侶歸根結底差的並不遠,但是這一步這一聲於他們二人就像是天塹鴻溝,一步踏錯一聲失言,便是兩個人一道萬劫不復……
方覺失神,他走到沙發旁把檸檬汁放下,而後坐在沙發上很熟練地把人扶起來攬進懷裡,聞到和清新的男士香水氣味糾纏在一起的酒氣的時候不自禁的就皺了皺眉。
好友執意留的一頭烏黑細軟的長髮只簡單的綁了一條馬尾,他出於不可言說的心態拽下了好友束髮的皮筋,任由烏雲綠羽披散流瀉在自己的肩頭臂彎,然後端起檸檬汁喂到懷裡的人的唇邊,而自家好友出於靈魂深處那種本能信任,十分自然的喝了一大口。
濃縮檸檬原漿這種生化武器般的飲料,即使是品味怪力亂神如自家好友一般,在沒有稀釋加糖的情況下也是承受不了的,於是原本閉著的眼倏然睜開,鴉羽黑的瞳子被水汽一沁,絲絲縷縷的透著股子妖孽勁兒,因為醉酒而略微有些沙啞的嗓子裡似乎隱約還帶了那麼點哭腔,“這什麼……”
“檸檬汁啊,醒酒的。”蘇振翮看著他的眼睛心神一漾,卻很快的收斂平復了,笑眯眯的把碗遞進裴彥手裡,順手揉了揉那一頭緞子似的黑髮,“水好像要燒好了,我去泡茶……你再喝兩口?”
裴彥幾乎又本能的要依言行事,卻在碗沿湊到唇邊的時候被那又算又苦的味道一衝,忙把碗放回來紅木茶几上。
抬手扯了扯領口,用力似乎有點兒過度,一氣拉開了好幾顆釦子,直把領口開到了鎖骨以下,他扯過一個抱枕摟在懷裡,然後直挺挺的再次躺倒了下去。
腦仁裡一陣陣的痛,因為喝了酒的緣故,臉頰上有些發燙,心臟跳動的太過快速,直覺至少有每秒一百五十下,直接導致喘息急促全身脫力胸悶窒氣……難受的要死。
果然還是不該喝酒……
蘇振翮端著兩杯茶走過來,看他這幅樣子也只是搖頭笑了笑,放下了茶杯起身去找公文包,從裡面摸索出來了個古色古香的鏤花木盒,這才折身走回沙發邊做下來。
開啟盒子,取出的是一串佛珠。
老料小葉紫檀的佛頭,一百零八顆老料小葉紫檀的念珠,羊脂白玉的隔珠,羊脂白玉的平安扣墜,上好的東西,價格自然不菲。
隨手抓過好友纖細的腕子,將佛珠小心翼翼的戴了上去,孜孜不倦的纏了好些圈,打量了一番才放開,溫聲道:“戴佛珠的那些禁忌估計交代你了估計你也記不住,就當祈個福吧。”
裴彥就把手腕太高了放在眼前,打量了一眼,而後輕輕笑了出來,“你總愛給我弄些紫檀白玉的東西,以前也是。”
“以前?”蘇振翮微微挑了挑眉,而後輕笑了一聲,“睡傻了吧,我以前什麼時候……”
戛然而止。
當年裴相出宮入禁上朝下殿概不離身的一柄腰扇便是紫檀木的扇骨,羊脂白玉的扇墜,誰人不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