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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裡人影憧憧,似多了絲嘈雜聲。
水煙緩了神兒,抬眼去瞧那門外,眼睫微顫,映入眼簾的是個高挑身段的女子。
她眯著杏眼,盯了那人好一會子,似是瞧出了神兒,在心裡細細將眼前人描摹了一遍,微蹙的眉毛漸漸鬆弛,眼裡又多了絲難以捉摸的意味。
來人是個纖瘦的老嫗,一身棕色的衣衫兒,身上帶著淺淺淡淡的香氣,這是她婆母李大娘子最喜的梔子香。
水煙勾唇笑笑,她並不震驚,似是猜到了什麼,如今倒釋然了,她知道眼前人是她婆母身邊的李媽媽,趙家的得力忠僕。
她張了張嘴,正要說什麼,這會兒子玉簪倒挑了簾進來,擔憂的掃視了屋裡一眼。
“三郎這會子該來了,你去前院兒裡候著,我與媽媽敘敘舊。”許是久久未語,水煙嗓子乾啞,有些中氣不足。
玉簪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忙應了聲兒,目光落在了李媽媽身上好一會子,終是舍下心思出去了。
聽得院門被實實的關上,李媽媽才朝她福了福身,迎著一陣淺淺的笑:“請三奶奶的安。”
水煙扯了扯嘴角,點頭回了個禮兒,才緩緩開了口:“府中事務繁忙,難為婆母還念著我。”
“三奶奶哪的話,從前三哥兒沒分了院出去倒的時候,您與大娘子最是合話兒的,眼下哪料惡疾拖人,大娘子也是擔心您的緊,特特命了老奴來看看。”李媽媽宴宴笑著。
也是從沒如此近距離的瞧過她,見這李媽媽眼角已爬上了明顯的細紋,算來上次見著還是年前兒的時候,從此便趙家長房便再沒來過,如今她精氣神兒倒一點沒變。
“大娘子可是捎了話兒來?”水煙無心聽她賣關子,倒先轉了話鋒,引了正題。
“呵,三奶奶小產體虧,大娘子心憂您的身子,想著您也是為著趙家開枝散葉才落得如此的,昨兒個便特特進宮去叫了太醫給您開了些藥方子,都是補身子的,還望著三奶奶別拂了大娘子的意,沒的作踐了自己。”李媽媽面上笑意滯了滯,語氣不鹹不淡地說著。
滯了一瞬,她便湊進了水煙耳邊,道:“都道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您雖是沈家出來的,可那沈太妃同您打著好幾個彎兒呢,如今三奶奶倒是個念舊情的,竟還是不忘她,一顆心倒還向著那邊呢。”
聽著李媽媽這話兒,是有弦外之音的,水煙不是聽不出,她只掩了眼底的涼意,垂眸輕笑,眼神盯著袖口繡得生動的梅花。
李媽媽見她臉色蒼白的,猜不透她的神色,只將話兒在腦中想了想,忽地站直了身子,笑道:“咱們大娘子是個什麼樣的人,想必您也是清楚的,自您嫁進來,只當著您是自個兒的親閨女,給您的好處可都是獨一份兒的,旁的媳婦可沒有呢。”
言罷,只頓了頓,又道:“就是那看門的畜牲的,給幾口吃的便也曉得看家護院了,可別說您這活生生的人了,這點子道理也想您也是懂的。”
“呵…自我嫁過來便一直是個掛了名兒的主母,三郎薄情寡義,縱的個小妾也要爬到我頭上來,若她大娘子再不好言好語的安頓我,那倒不該了,且說這獨一份的好處給您可要啊?”
這一刻倒也什麼也不顧了,水煙忍著眼底的水光,纖長的手指抵在炕邊的几子上,指節上發著力,甲蓋泛白毫無血色。
“三哥兒是個完全的人兒,他雖說是寵著那馮小娘些,可說句公道的,對您可都是相敬如賓的,再者,三哥兒願意捧著誰,咱們大娘子也是管不著的,只怪您沒福,不得三哥兒的喜歡了。”
究竟是趙家的老人兒,又久經府中的爾虞我詐多年,這李媽媽說話不緊不慢地,面上依舊迎著笑,語氣卻尤為尖銳。
好似能活活吞了眼前兒人。
“當初若不是沈家人求著我家,才將您塞了進來,依著我們三哥兒這身世,甚貴族姑娘娶不得?且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沈家這些子日子倒是個不安穩的,且不曉得背地裡出什麼陰算盤呢。”
水煙心中一頓,情緒有些控制不住了,只攥緊了被角,狠聲道:“且不要空口白話汙人清白,我且要見了三郎,聽他親自與我說。”
李媽媽聽了,輕蔑一哂,不鹹不淡道:“瞧我這記性,倒忘同您說了,三郎他不會來了,大娘子特命了老奴來解決此事。”
默了一瞬,水煙算是真正明白了。沈家當初是攀著趙家這層姻親關係,才一步步在朝廷站穩了腳跟,因著趙家出面,修河善款一案得以草草了結,如今新帝登基,勢必做出一番功績,也是對此案生疑了。
沈家兜不住事兒,必定會為保全自己供出趙家以全身而退,如今只是在坐等良機。
而這個良機就是斷了兩家的交際,交際的紐帶便是瀋水煙。
可趙家怎的會猜不到?朝中一山不容二虎,趙家曉得了沈家過河拆橋,定是眼裡揉不得沙子的,所以比沈家先一步動手,反將一棋。
只是如今新帝登基,沈貴妃早已貴為萬人之上的太妃娘娘。正因著這層關係,趙家人才沒有將事情做絕,只是暗地裡籌劃著。
只新帝雖是沈太妃捧上皇位的,但他早厭倦了沈家的束縛,厭倦了傀儡般的過活,這便是突破口。
左右不過苦了沈家生生矇在鼓裡,並且要她來趟這渾水。
想來,水煙自嘲般的笑笑,如今她為趙家裡外應酬,卻還是抵不過一場朝廷暗鬥。
“您嫁來了趙家,那便與沈家打不著關係了,現在也該事事為著夫家考慮,早做了抉擇的好。”沈嬤嬤話頭低了下去,朝水煙耳畔湊了湊,倒像是警醒她。
言罷,便丟給了她一張信紙。
水煙早便料到了裡頭的內容,雙手打著顫,拾了那紙翻看了起來。
果不其然,是休書了。
“媽媽最是教導我一損俱損的道理,當時還不甚明白,如今倒切切實實地用在了自個兒身上。”水煙面色毫無波瀾,眼睫微顫,眼角卻早已沁出了淚。
李媽媽表情微怔,垂下眼簾,似有所動:“三奶奶還記著,是這個理兒沒錯了,如此這般三奶奶倒是釋然了,且了卻殘生對您也是個好的,”
李媽媽輕嘆了聲兒,有些為難:“不為旁的,好讓您寬心的去。”
好似她料定了水煙會為了趙家而犧牲,心中的話兒在腦中過了一瞬,才頓頓的開口:“大娘子知您蒙了冤受了苦,特命了人查了您生產那日的事兒,
果不然是那馮小娘一手策劃的,她允了玉簪回家,又叫玉簟去城南的鋪子置辦些物件兒,煞費苦心撥開了倆人,為的是您這肚子裡懷的是個哥兒……”
還欲說下去,水煙早已捂著心口咳嗽不止,她摸了炕上的帕子遮了口,卻不料嗓子眼兒一陣腥甜,再揭開看時,帕上已是綻開了一朵殷紅的梅花。
如此想來,怪不得早前兒馮小娘三番五次地請了太醫來為她把脈,還殷勤地送了什麼“保胎安神”的藥方子,因著就是吃準了她會放下戒心,好算準了臨盆的日子,從中作梗。
怪她蠢,她只知馮小娘一心一意的愛著趙懷凜,為他不惜甘為小妾,卻從未有半點壞心眼兒......
可笑的是,她還有意成全他們......
可讓她心痛的、最意料之外的卻是馮小娘一手策劃了這場陰謀,來害她昔日要好的三姐姐。
她早該猜到的,如今事情得以證實,她卻不知如何面對。
她好恨,好恨上蒼的不公,恨趙家的冷漠,以及自己的軟弱無能,害了自己的孩兒還未見得這世間一面便早早的去了。
她軟到在炕上,痛苦與憤怒湧上心頭,背後陣陣涼意襲來,使她嗓子像是塞了棉花,近於失聲。
李媽媽默了一瞬,才緩緩開口:“只要您應下此事,大娘子自不會將置之不顧的,那蘇小娘便留不得了。”
言罷,從太醫開的方子中掏出個羊脂玉小瓶放在水煙的身邊:“也是為著您的顏面,總不能看著您遭牽連,陪沈家似不是?三奶奶這般,對外稱著也就是受不住打擊,輕生罷了,至於後事,您當自個兒好生思量著罷。”
這媽媽也不等她開口,半福了身請辭,自顧自掀了簾子出去。
如此輕描淡寫地說辭,就定了旁人的命,水煙眼神落在了玉瓶上好一會子,忍著胸口針扎般細細麻麻的痛,慘白的雙手摸上了它,唇瓣微動,不假思索地揭開蓋子一飲而盡。
玉瓶順著指尖滑落,發出清脆的響聲。
荒唐半世,倒沒什麼值得掛念的了。
只苦笑著,怪沈家薄情寡義,她便自私一會了。
她神色平靜的望向窗外,如今雪停了,日頭早已落了西山,晚霞伴著微風拂過窗邊的流蘇,沙沙作響。
她知道,怕人的夜快來了。
胸口絞痛感陣陣,腹中如翻山倒海,漸漸地腥甜侵襲了唇齒舌間……
她輕輕閤眼,半暈半夢間,在吵鬧人群中她依稀辯出了玉簟和玉簪的哭泣聲兒。
……
今生她是永平伯爵府的大娘子,生命歸結在了禁錮她一輩子的西院,再走不了了。
如有來世,她定做回那個天真爛漫的沈家三姑娘,不再重蹈覆轍,步了太妃的局。<!--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