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缺……一個劇場。”
“沒問題。近兩個月還有兩場大型演出,只要和它們把時間錯開,整個藝術中心隨你用。”黎翹爽快答應,又問,“還有別的嗎?”
“沒了,都挺好的。”難得還能這麼心平氣和地談話,我不想在這個時候提顧遙那筆爛賬。我張開手臂,笑著跟他說,“我在新聞裡看到《遣唐》要全國巡演了,祝你馬到成功,抱一抱吧。”
黎翹便走上來。他占身高優勢,兩臂張開,忽然將我完整裹進去。
許是上回那失控的幾個巴掌令他也感到後怕,一開始他抱我抱得小心翼翼,而後漸漸用足力道,我被他摟得呼吸不暢,一顆時上時下的心卻終究平靜下來。
一直到黎翹離開,我們都沒再多說一句。這陣子我聽了太多“節哀順變”的話,過多的安慰實不必要,我很享受這一刻的靜默。
《遣唐》當然會成功,但《醉死當塗》十之八九是要失敗的。
三十八、醉死當塗(下)
我再見黎翹已是三個月後,期間他忙於《遣唐》的全國巡演,我也沒閒著。
活人不在身邊,新聞卻鋪天蓋地,抬頭不見低頭見。電視與網路上都常能看見黎翹與楊灩接受媒體採訪。據那些新聞說黎翹還在巡演的某兩站換掉了男主角,親自上臺過了一把戲癮,除個別永遠無法取悅的批評家,反響相當不錯。楊灩的反響就更好了,她在採訪中披露自己即將離婚,雖沒點名道姓直指顧遙,但卻光榮樹立起一個為藝術犧牲個人生活的美女舞蹈家形象。偶有一個瞬間我望著螢幕上的俊男美女出神,我會覺得其實他倆在一起也挺好的。
別的主創與群演早先一步回了北京,但黎翹與楊灩沒回來,他們受邀赴美,結伴飛往了大洋彼岸。
實則按照合同威爾頓這會兒也該飛回德國了,但黎翹又臨時續約了他三個月,擺明了是要留他在北京,替我監一監《醉死當塗》。但德國佬依舊看不上我,從他時不時緊擰的眉頭、斜睨的眼睛與耷拉的嘴角中都明確無誤傳遞出這個訊號。我有且僅有自知之明,舞美燈光之類的設計一切從簡,若非遇見實在堪為我能力之外的問題,儘量別現身招人討厭。
我對《醉死當塗》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擴編,它由一支數分鐘的獨舞變成了一出由群舞、雙人舞與獨舞共五部分組成的小型舞劇,而改編的依據多半來自於這些年我的所見、所聞、所感,來自於我懷念老袁時的夢境與我個人那少得可憐的舞臺經驗。所以遇上能力之外的問題也就在所難免。
威爾頓本一點不願摻和我這沒頭沒尾的一齣戲,偏偏我抱必死之心,只要他一出現,就亦步亦趨地尾隨、前進,連他出恭亦不放過。古有楊時立雪於程門,今有袁駱冰蹲候廁所,威爾頓每每尿畢將一管毛茸茸的陽具又放回褲襠,轉頭就能見我一張笑得倍兒殷勤的臉。在我如此鍥而不捨地胡攪蠻纏下,威爾頓最終作出妥協,但他要求我,《醉死當塗》的公開宣傳過程中絕對不可以出現他的名字。
我本來也沒打算公開宣傳。
我不想伸手向黎翹要那筆解約費,一來當初是我自己一意孤行非簽約不可,二來我也實在懷疑自己有沒有那個立場。顧遙那聲關於“狗”的比喻在某種程度上已將我牢牢挾持,我提醒自己毋須害怕雪藏,無非也就是三年不能拍戲,不能參加媒體宣傳與商業活動。
公演的日子選在十二月的最後一個週六,考慮到影視公司的法務隨時準備著細摳合同然後起訴我,所有的宣傳活動只能偷偷摸摸暗中進行。Skylar想了個既節約成本又不易引人注目的法子——由她帶著姑娘們去大學城還有居民區派發《醉死當塗》的門票。門票是老K設計的,主題是一代舞蹈大師王雪璟的謝幕演出,另附歪詩一首。
眾人拾柴之下火焰高不高是不知道,但最起碼,不要錢。
我跟姑娘們一起,既要登臺表演,也要走街串巷。嫌雪佛蘭行動不便,我以一輛小破腳踏車載著一個姑娘,在老北京的校園與民宅之間,迎著凌冽冬風,梭遊如鮮活的魚。我們不僅送票上門,還要竭力煽情鼓吹,逢不懂行的就說是告別演出以贈票回饋社會,逢較真些的就老實交代,咱們雖不是文化巨擘,卻有一顆追求藝術的拳拳之心。幾天下來戰績可喜,接受贈票的那些人裡十之七八是一轉身就把門票扔在地上、踩在腳下的,但餘下兩三成當真表示極感興趣,願意前來。
轉眼日子過到十二月的最後一個週五,數千張門票悉數發完,有樂觀點的姑娘問,咱們拿了藝術中心裡最小的劇場,才兩百來個座位,如果到時來的觀眾遠遠不止兩百人怎麼辦?
但大多數人沒這麼樂觀,尤其是Skylar,於是我跟她發生了下面一段對話,充滿了聽天由命且悲己憫人的意味。
Skylar問,公演那天……能有人來嗎?
我說,看老天爺。
沒想到老天爺最終還是涮了我們一把。週六凌晨突然變天,北京飛沙走石,大雨傍著大風。遇上這樣的天,若非刀架在脖子上我都不願意上外頭載客去,更別說跑出門來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舞者跳舞。
姑娘們剛剛跟著《遣唐》劇組經歷了萬人空巷的那種熱鬧,忽然又變回了冷冷清清、慘慘慼戚,自然對此不滿意。
“駱冰,劇場裡都是自己人,這舞咱們還跳嗎?”
“哪怕只有一個觀眾,咱們也得認認真真地跳啊。再說人少嗎,也不少啊,十來個了吧。”
姑娘們一個個都垂頭喪臉,非常洩氣,所以我得出聲鼓勵她們。我笑著說自己還得去化妝間準備,剛剛轉身背對眾人,便覺得雙腿一軟,整個人都快蔫趴下去。
老孃皮已經等著了,我與她全都黑髮,紅衣,赤著腳,我們將跳一支象徵著傳承與交接的雙人舞,這將是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登上舞臺。我一定想過無數次《醉死當塗》重回舞臺的境況,但沒一次會遭遇這樣的冷遇。不堪承受老孃皮的眼神,在演出即將開始前我躲進了化妝間,凝視鏡中那個年輕人。他紅衣像蚊子血,濃抹了一臉舞臺妝,卻一點與紅衣、濃妝相襯的喜氣也無,反倒像刺秦前的荊軻,滿目悲壯。
我沉浸在自己醞釀的情緒裡無法自拔,忽然聽見背後傳來一些響動。
我回頭,看見溼淋淋的黎翹出現在門口。我也不知道他從哪裡冒出來的,總而言之就那麼出來了。我眼前忽然浮現出我生命中最好的那個雨天。那個雨天與今天如出一轍,那張為雨水沾溼的男人臉孔今天依舊英俊,那天他像光一樣乍現,今天依舊照在了我的身旁。
“你怎麼進來的?”
“我的劇場,我不能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