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宇文懷不在長安的日子，真的比從前易熬得多了。雖然仍是會有刺客來，但都被燕洵、楚喬和仲羽一一收拾了。可是，對燕洵而言，這並不代表可以放鬆，三年之期快到，皇上定必不會這麼容易放虎歸山，而自己當然亦不會坐以待斃，早已準備好反出長安重返燕北的行動了。

現在的燕洵已不同從前，從前那個天真率性，無論對待什麼也是懷著一顆赤誠的心的燕洵早已被殺死了，現在的燕洵，除了永無止盡的恨，心中已再容不下其他。

是的，他恨，他恨昏庸易嫉的魏帝，恨那些落井下石的門閥，甚至恨那些不分是非的大魏百姓，這些人，他都可以全無顧慮，一心一意的恨著，沒錯，他們對待自己一家毒辣殘忍，他恨也是合情合理！

只是那個人那個曾把自己推向深淵，卻又默默在身邊守護自己的人，他到底還是沒法完全恨他。

他不斷告訴自己，像是催眠一樣遊說自己，自己是應該恨他的！是他殺死了全心全意愛著他，相信他，依賴他的洵兒，是他在自己最脆弱無援時無情的再捅上一刀！他應該恨他，應該咬牙切齒的恨他！可是，那些和他一起的美好回憶卻總是揮之不去。不知多少個夜晚，午夜夢迴，自己的夢裡夢外仍都滿滿是他的身影，無論他多麼努力逼迫自己，也不能對這個人徹底忘情。

他即使身在邊關，仍不時會給自己寫信，雖然千次百遍告訴自己不該去看，自己還是不爭氣的每封細閱完畢。字裡行間，沒有深情說話，卻是字字牽掛，句句關心，任憑任何一個人看了也都會動容。只是燕洵卻只能逼自己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冷漠相待。

因為他明白，宇文玥身為大魏臣子，決不會眼睜睜的看著他血洗長安，而他作為定北侯的兒子，揹負著滅門滅族的血海深仇，手刃仇人報仇雪恨是早晚的事，他和宇文玥始終是不共戴天的敵人。在這一刻即使他們仍放不下彼此，將來某一天，他們總會兵戎相見，既是這樣，何不趁現在斬斷情絲，免得日後更傷更痛？

他已下定決心，不管自己是否願意，也要斬斷所有跟宇文玥的所有關係，從此，他就是自己的敵人！對敵人仁慈，等同對自己殘忍。

要活下去，就必須要令自己強大起來，不可再婦人之仁，也不可讓情感支配自己，燕洵明白，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在做好這些事前，他能做到的，便是要咬牙切齒的活下去，即使活得沒有尊嚴，沒有良知，沒有感情，也一定要逼自己活下去！

他不在意別人怎樣看他，不會計較身上揹負多少罪孽，在這個黑白不分，清濁難辨的世界裡，他深深明白到，我行即道，我身即法，陰陽是非也只有自己來斷，就算是滿手鮮血，他也不會再退讓，也不會再害怕！

他不需要原諒，更不需要同情！

當宇文玥回來時，燕洵已完全脫胎換骨，不再是那個陽光少年洵兒了，他甚至可以感到，他的洵兒，已冷得沒有半點溫度，冷得不近人情，冷得沒有人性，冷得令人心寒！

皇上賜婚燕洵，他知道他並非真心要娶元淳，他的真正用意，是要在大婚當日血洗長安回去燕北！皇上對他的殺心從來不斷，宇文玥是很清楚的，可是他只會答應幫他保住性命，他絕不會允許燕洵做出任何傷害無辜，殘害長安百姓的事！

然而，無論宇文玥做些什麼，他也再也阻止不了已徹底長成一頭狼王的燕洵。

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最愛的洵兒，一步一步變成不折不扣的魔鬼

燕洵真的做到了，之後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都做到絕情絕義，做到泯滅人性。圍獵時一箭雙鵰除掉趙西風和魏舒遊，大婚當日拋棄元淳反出長安，置秀麗軍於不顧，斷元崇一臂，草原八部全牛宴上殺阿古圖立威，甚至放棄紅川城而攻打長安。人人都罵他冷血殘忍，心狠手辣，甚至連一直在自己身邊不離不棄的阿楚，也沒法理解他，怪責他的兇殘，可是他卻沒有後悔，和平總是要用戰爭換來的，有戰爭就避免不了流血犧牲，要成大事，便不能顧慮太多；要報仇雪恨，就難免讓手上沾滿鮮血。

他早已不是自己了，早已不能再為自己而活，自從九幽臺開始，他便註定了一生揹負著仇恨的枷鎖，註定了只能過不屬於自己的人生。人生有太多無奈，既然上天待他從未仁慈，他又何懼對世人殘忍？

既然在世人眼中，自己早已是個十惡不赦的惡魔了，那再讓手上沾上更多鮮血，再揹負幾項惡名又算什麼？

然而，雖然這樣，當他聽到宇文玥來到了燕北時，心還是無法平靜下來。

他是來做什麼？來阻止他的嗎？還是還天真的以為，他可以挽救他喜歡的洵兒？

難道他不知道，現在的燕洵只會是他的敵人，一個會能做到絕情絕義，取他性命而絕不眨眼留手的敵人，早已不再是他心中最愛的洵兒了？

他不得不承認，一直沒有間斷的折磨自己的人，不是魏帝，不是阿楚，而是宇文玥！他從來都知道，宇文玥始終是他內心一直沒有痊癒，最害怕被觸碰到的傷口，也是自己的致命傷。

他曾向父親立誓，要剷除所有阻礙自己的東西，包括自己的良知和軟弱，而宇文玥，正是這兩種東西的根源！

若要踏上真正的皇者之路，要先除掉的，就是自己內心深處最脆弱的傷口。

再加上宇文玥是敵軍，自己要殺他，也是有千百個理由，完全合情合理。

在尚武堂前，自己早己跟他說過，他日見面就是敵人，決不會留手了！

所以，他毫不留情的下令截殺宇文玥，那段糾纏不清的關係，是時候要決絕的斬斷了！

只是他萬萬沒料想得到，在冰湖上看到宇文玥傷痕累累，被士兵重重圍攻時，那份一直在折磨自己的情感又再湧現上來。

在舉箭射向宇文玥的一刻，所有的回憶沒有放過他，再一幕幕在腦裡重現。

他們的相遇，相知，相愛，相殺一切一切

他們的擁吻，他們的誓言，他們的纏綿，所有所有

在千鈞一髮間，他也不相信自己，竟故意把箭射偏了！

向來百發百中，百步穿揚的他，竟在殺他有如殺掉螞蟻般容易，在眼看自己快要能剷除自己心中最大的弱點時的一剎，選擇了放過宇文玥！

甚至，在看到宇文玥墜入了冰湖後，竟像瘋了似的，派人誓要把他找回！

甚至，在自己失去意識前那一刻，眼裡，心裡，全都只是那個自己既愛且恨的人。

到了最後，自己還是無法真正恨他，因為，自己仍是那麼愛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