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盛夏。

路邊香樟樹上的夏蟬嘰嘰喳喳吵的令人煩躁，太陽烤在柏油路上蒸騰的熱氣扭曲了街道，在這之上數十樓的會客室中正在經歷一場比高溫更壓抑的商談。

冷氣充足的房間裡，端木聯站在父親身後抱著檔案的手心依舊泌出汗來。坐在父親對面的人他見過幾次，是個武斷專橫的企業家，也是端木集團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可以說公司能有今天的成就，很大程度是靠他的扶持。

端木集團是以出版立身，集策劃、編輯、印刷、發行為一體的綜合性公司，這次的合作專案則是和這位年輕的董事商量一份為尤為重要的合作方案。

看著父親一邊遞上合同一邊介紹專案的細節和對於兩方的利益與保障，面對這筆不可多得的大生意從容自若。

端木聯站在一旁無心聽取枯燥無味的介紹，小心的打量著眼前這位精幹的男人，裁剪合身的正裝加上細框眼鏡彰顯出理性氣質，配上恰到好處的五官，面無表情的臉看不出任何情緒，連眼神都是這麼毫無波瀾，只是氣定神閒的坐著，卻給人一種老成持重萬人之上的壓迫感。

端木聯默默揣測這人大概是個難以親近的工作狂，雖然以貌取人再擅自意淫有些失禮，不過眼前人長的還挺中看，氣質也屬上乘，奈何是個蛇蠍，不過他也暗暗佩服對方獨當一面的能力，年紀輕輕就把規模龐大的公司經營的風生水起，不折不扣的人生贏家，想到自己還是一個菜鳥助理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端木聯有一搭沒一搭的微微走神，他打小就不擅長應付場面，尤其是這種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低氣壓氛圍，就算看著也嫌累。

直到對方不知道是被說服了還是聽厭了，雲淡風輕的拿出鋼筆在那張只瞟了一眼的合同上籤下名字時，端木聯看見，雖然幅度微小，但父親緊繃的肩膀還是稍稍的放鬆下來，像卸了無形的擔子，隨即又向那人提出長期交好的意向。

對方沒有理會，目光躍過與自己搭話的男人，看向後面站得筆直卻心不在焉的端木聯，開口道：“這麼年輕的助手？”

中年男人沒想到對方會突然間問到站在自己身後一言不發的副手，連忙應和說：“這是我兒子端木聯，在外學習剛回來不久，帶他熟悉熟悉公司事務。”說完回頭催促了一句“小聯，還不快和葉先生問好。”

端木聯正發著呆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在下葉青，先前見過幾次。”男人簡單的介紹自己，站起身來越過桌子向端木聯伸手示意。

端木聯緊張的差點拿不穩手中的檔案，連忙抽出手回握葉青“葉……葉先生好，我叫端木聯，來公司裡實習一段時間。”說完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今天您和父親的商談十分精彩，相信以後會有更多共贏的機會。”

他說完就後悔的想把舌頭咬了，在心裡大罵自己嘴笨，今天基本上只有父親一個人自說自唱介紹合作的專案，其他人大氣都不敢出，何談精彩。

經驗豐富的端木遠在一旁見勢笑道“小兒初入公司還不懂事，葉先生見笑了。不過也希望像他說的那樣，未來端木集團能再為葉先生提供更多便利。”

葉青走後，回到辦公室的端木遠有些溫怒，“搞什麼鬼，要是平常我身後就算站了頭獅子，那姓葉的也不會有任何反應，今天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說完推了推眼鏡告誡端木聯：“剛才那人狡猾的很，黃鼠狼給雞拜年也不知安的什麼心，你平時提防點。”

“……明白了。”

端木聯沒法把這個文質彬彬的男人和黃鼠狼聯絡在一起，也沒怎麼懂父親為何如此偏執，和自己打招呼應該是出於禮貌吧，說要提防還真有點太過了，他在公司可沒什麼名分，葉青想從他那裡撿漏可就太看得起自己了。

不過回想起十幾分鍾之前握住那隻手的時候，葉青明明什麼也沒做自己卻被駭人的氣場驚出一陣冷汗，他雖不擅長與人相處，特別是在雙方都掂著利益的情況下，但是連握個手都能緊張的心直跳還是第一次，嘆了口氣只得把今天的失態歸結於心理素質不過關。

接下來幾天因為簽下了合同而變得忙碌起來，端木聯沒繼續待在辦公室裡，受父親安排到工廠去監管督促，順便抽檢不久後要用到的書籍。

當端木聯在漫天粉塵中戴著口罩巡視的時候接到父親的電話，大概說的是葉青要求到工廠實地檢視確認進度，端木遠暫時抽不出空趕過去，所以接應的工作自然落在了自己的頭上，收線時他的心情是很複雜的。

端木聯搞不懂為什麼這個大老闆為什麼要親自跑來看這個對於他來說並不是很重要的專案製作。

現在老闆難道都喜歡下基層體驗生活？端木聯不解，卻還是得照做。

無奈的開著車到工廠外幾百米等候，所幸對方沒讓他無聊太久，葉青透過車窗瞟了一眼端木聯飄上紙屑的頭髮，兩車一前一後駛入停車場，端木聯正思索著說些什麼緩解兩人之間的氣氛，又看到葉青對著旁邊的司機耳語了一會才下車，想起之前父親對自己說過的話。

好吧還是有必要警惕這個男人的，端木聯這麼告訴自己。

“葉先生大駕鄙工廠視察，是端木集團的榮幸，這裡的印刷裝置和裝訂技術都是一流的，請您務必放心。”端木聯引導葉青來到沒什麼灰塵的幀訂車間，拿過一件樣本遞給葉青示意他翻看。葉青接過端木聯手中的書又放到一旁。

“多少歲了？以前沒見過你。”

“……二十二了，以前在國外讀書，近日才回國幫父親打理公司。”好歹是個成年人了，還要被人問年齡，端木聯不免有些尷尬。

他小心的偏過頭看了一眼旁邊這個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男人，想把話題回正，“葉先生，如果您對工廠的環境或者產品質量有意見的話儘管提出來，我會上報給管理層進行改善的。”

“這裡一切都很好，我很滿意。”葉青毫不在意一身名貴的西裝，隨意的倚靠在工作臺旁。“我比較感興趣的是……”

“葉先生請說。”端木聯立刻站直洗耳恭聽。

“端木公子你明明不擅長也不喜歡管理公司，為什麼還要勉強自己呢。”葉青雲淡風輕的語氣，像是在陳述今天早餐吃荷包蛋那般。

“……？”端木聯眨了眨眼才反應過來，“葉先生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剛進公司確實有很多需要提高之處，如果有冒犯您的地方我向您道歉。”

他悄悄地交換了一次呼吸來平復心跳繼續道。“身為端木集團的繼承人，我對公司是十分忠誠和熱愛的，並且……”

“我可是第一次遇見商談時不做記錄，反而盯著合作伙伴的臉發呆的助理。”

完蛋了！端木聯心想。

“對……對不起，葉先生，請原諒我那天的失禮！”端木聯低著頭道歉，此刻真的很想刨個坑扎進去，並且很是疑惑他和這個男人無冤無仇，為何在這種場合突然揪他的小辮子。

葉青並沒有謾罵也沒有指責，可端木聯聽著就是彆扭，像是一位領導漫不經心的告訴他褲鏈沒拉那般，憋屈又羞愧。

葉青看著面前這個梗著脖子道歉的少年，臉紅到了耳根的樣子像極了打翻食物的寵物狗。

做了虧心事被發現，端木聯又羞又臊默默跟著這在這個男人身後一言不發，葉青卻一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拿起本書翻了翻又合上，捏起書脊掂了掂，他興意闌珊覺得索然乏味。

“那天的事我沒在意，時候不早了送我回去。”

“誒？”端木聯抬起頭，大腦依舊跟不上葉青的跳躍性思維。

“我的司機剛被派去送一份重要的檔案。”說完用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看著端木聯，盯的他冷汗直流找不到詞拒絕。

“很高興能幫到葉先生，那個……請麻煩在門口稍等一會，我把車開過來。”故作冷靜的快步走到停車場，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這般尷尬，像個偷腥的女人一樣。

端木聯摸著鼻子灰溜溜的腹誹，這個男人果然沒安好心，甚至懷疑他不是來視察工廠，而是刻意過來看他笑話找樂子的。

端木聯第一次被人這麼大刺刺的調侃過，雖然只有一句話可就是感覺很不堪，領導講話不容反駁，打掉的牙齒都得往肚裡吞，畢竟葉青對於公司來說就是財神爺一般的存在，他可不想觸到人家逆鱗。

發動車子時端木聯很害怕自己哪裡做錯了惹到這顆搖錢樹，腦袋裡儘想著被上級抓到工作時間偷懶發呆應該怎麼做，在這種事情上端木聯沒有曲意迎逢的經驗，他只希望自己額頭上的冷汗不要那麼明顯，外加祈禱這位合作伙伴是傻的。

葉青開啟車門坐在副駕，隨意的像打了輛車。

一路無言，端木聯跟著導航緊張的像個新手，踩了十幾個急剎差點追尾把葉青送回公司。

大老闆皺起眉頭彷彿在說行車體驗有多糟糕，端木聯一臉歉意，第一次看到他臉上出現面無表情以外的表情。

葉青關上車門之前冷不丁來了一句“你喜歡畫畫？”

端木聯發現自己真的很不擅長應對這種突如其來的問題，剛想問葉他怎麼知道，就看見葉青關上門，提著公文包的背影走進面前這棟氣派的大樓裡。

端木聯抬頭仰望大樓頂端的名字，像和太陽一般的高度。

葉洲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