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平行世界的交集】

手指輕輕地在白襯衫胸口的扣子上來回搓揉，霆宇的思緒有些出神了，沒想到那個流氓還是有些人性的，竟然還幫我把血跡都洗乾淨了，衣服熨平整了才還給我，表示他這個人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冷血，只是接連在生活上的打擊讓他徹底對人生失望，對命運投降罷了。

「我相信等到他看到我的買家出價，是亞特蘭大最高階豪宅MansionOne的兩倍價錢時，他肯定會感謝我，跪下來叫我爺爺的。」想到這點霆宇心裡就笑得合不攏嘴，沒有什麼比讓這個臭流氓低頭認錯更開心的事了，前幾天把我硬是趕走實在是太囧了，雖然被扛在肩上的滋味是有那麼一點令人受寵若驚，怎麼每次想到這裡，心裡就是一陣甜。

「要是把我扛起的是Warran醫生，直接把我抱上床喔，不！他得先把前男友轟出家門才行！」但這件事怎麼可能開得了口，畢竟霆宇和醫生都還不是伴侶，怎麼可能這樣無禮，他得向經驗豐富遠在日本受訓的Anthony求救才行。

已經是連續第五天了，洛克沒見到那個無厘頭又不聽話的房仲業務出現在他家裡，耳根子的確清靜了許多，沒有人會沒收他的酒，也沒有人會把家裡的窗簾全都拉開，那個溫室是洛克的絕對隱私，也是他最後僅存和Jarod共同打拼的回憶，雖然自從Jarod去世之後，洛克就再也沒有勇氣踏進那溫室一步，因為他們花費許多的精力和時間去研究共同的事業，去夢想共同的未來，但最後都破滅成幻影，他不敢再去觸碰這個一直無法癒合的傷口，只能假裝沒看見它的存在，縱然這個溫室一直就在屋子的側邊不遠，若不是那天衝進去逮出那個臭小子Tim，洛克根本不可能再去掀開這個舊傷口。

說到那個臭小子，「膽敢再出現，我就打斷他的腿。」兩大口啤酒又囫圇當午餐吞下了肚子。話雖說的如此兇惡，但今天一大早洛克光著腳丫子，穿著長棉褲，裸著上身，迎著一身的金黃色暖陽，走到前院的信箱收信件時，他發現踩踏在霆宇整理過的綠茵草地上，那份貼近大自然的舒適讓他懷念起小時候一個人孤獨的自在，洛克也不記得自己的信箱上有一隻可愛吐舌的小白犬，難道又是那個傻瓜自做主張的貼心傑作？車道一旁從來就是雜生亂竄的天堂鳥樹竟然開了一整片花苞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個傻瓜究竟施了什麼魔法？怎麼開始覺得沒有那個笨蛋來煩人，日子有點像是少了什麼？不可能！洛克相信自己不需要任何人來打擾他已死的人生，一樣可以日復一日行屍走肉般地過完剩下的日子，這份孤單的失落感，應該只是短暫的錯覺罷了。

但其實他錯了，這幾天霆宇根本就像往常一樣，每天都來他家報到，而且都趁他一大早還在睡覺時就偷偷摸摸地溜進了溫室。

現在霆宇學聰明瞭，他用後院一條長麻繩繫住梯子的上頭，等爬進去之後再慢慢將梯子推倒向溫室旁的籬笆上，看起來就像木梯一直靠在籬笆上沒人動過一樣。霆宇花了三天的時間把溫室徹底的打掃了一遍，所有的農機器具堆放整齊，鐵架被擦拭地油亮，架上的黑色培養盆一層層堆放的井然有序，澆花器具，翻土用的鏟子，水桶水管，全部樣樣歸位，連地板都不放過，被霆宇刷得一乾二淨，煥然一新的溫室簡直無懈可擊。

「我就是要讓出價的買家，沒有絲毫可以挑剔，只能一個比一個出更高的價格，你這個窮光蛋到時候就會向大把大把的鈔票低頭。」霆宇越打掃越是起勁，整個溫室就剩最後的工作桌和置物櫃需要整理了。

霆宇先將兩張工作桌上的檔案和置物櫃裡的東西全數倒出，他知道這些東西是那個臭流氓視若珍寶的寶貝，所以打算將他們全部整理歸類後裝箱打包。

「這些不過就是堆爛紙和文獻，有什麼好寶貝的，真搞不懂。」

霆宇邊整理邊翻看裡頭的內容，大多是他看不懂的有機農業相關文獻，其中一篇研究報告分析，美國有機蔬菜的市場規模每年高達七千億美金，尤其在氣候溫和的美國中南部，預計產值更將高達每年五千多億美金，佔了全美國的一半以上的份額，但由於有機農產品進入門檻相對困難，在大規模機械化農耕盛行的美國，鮮少有人願意改採用有機精緻農耕的作法。霆宇想起，不論是臺灣或是美國，只要講到有機農產品，就會是一般產品的好幾倍價格，顯然這確實是個不錯的生意。

霆宇又想起洛克和Jarod的那本日誌，裡頭詳細的記錄他們研究的過程，霆宇拿起日誌坐在木箱上開始研究了起來。

「原來他們想種球莖闊葉萵苣，那個不是臺灣才吃得到嗎？美國的都是長長的葉子的萵苣，沒有球莖狀的。」由於球莖萵苣的環境適應性比美國一般的長葉要嚴苛許多，但是在防蟲害以及產量上又可以大規模生產，因此洛克當初成立公司就是以這個研究為出發點，如果能夠成功研發出有效率並大規模量產的有機培育方式，就能在美國的有機農產品市場從毛利較高利基點切入。

「看不出來這個臭流氓還有那麼一點做生意的頭腦，但就是脾氣太差了，Jarod應該是被他氣死的吧！」霆宇開始發現自己對那個胸大無腦的大肌肉猛男有了新的瞭解。

日誌裡又紀錄球莖闊葉萵苣的生長期很快，播種後三天後就可以有嫩芽鑽出土的表面，一週內就能有半顆球莖的大小，三十天就可以收成了。

「就這麼簡單？三十天就能賣錢了？那我搞這房子還瞎忙了那麼久？不就是種個菜而已，有比我賣房子難嗎？那個大胸部流氓也太容易放棄了吧？明明可以靠這個事業好好賺大錢的，怎麼會笨到把自己搞得窮途潦倒像個流浪漢呢？」

霆宇放下日誌又好奇的翻出所有置物櫃裡的東西，一個不透光的盒子上頭標註著「種子」，像潘朵拉誘人的盒子一樣，一下子開啟了霆宇不服輸的倔強。

「大爺我種給你看，這有什麼難的。」霆宇想起來美國前，自己在新竹家裡的陽臺一共種了超過四十多樣盆栽，每一顆植物都長的茂盛翠綠，生意盎然，所以種這個萵苣根本一點都難不倒他。

「就讓我這個來自臺灣的園藝達人好好助你一臂之力吧！」

霆宇拿起一整排的培養盆，一個個放入了培養土，小心翼翼地播下剛才發現的種子，然後再一盆盆放進鐵架上的網格里，找一個陽光可以照射得到的好位置，依照日誌上的指示，細心地幫他們都澆了水，蓋上透明的塑膠帆布，大功告成，只要每天固定來澆水，就等這萵苣三十天後熟成，這群小植物成了霆宇每天偷偷爬進溫室裡最重要的期待。

已經是霆宇消失在洛克面前的第六天了，霆宇依舊把車停在坡道的另一頭樹叢裡，通常洛克並不會過家門而不入，所以不會發現霆宇的車其實就停在不遠處。霆宇一爬進溫室，拉開透明帆布就發現，果然那些他三天前播下的種子已經從土裡竄出鮮嫩的新芽，就像第一看到自己肚子裡孩子的超音波掃描圖一樣的興奮，霆宇忘情地大叫了出來，又緊張地立刻捂住自己的嘴。霆宇發現其實洛克為了創立這番事業，還花費了畢生的積蓄向政府承租回當年老庫柏先生賤賣給喬治亞州政府的溫室前這一大片遠望無際的農田，看得出來洛克希望用自己的能力，為庫柏家族重新建立在亞特蘭大農產事業的野心與鬥志。

「這個男人看來並不是個沒腦的鄉巴佬，也應該算是個有出息的男人，只是運氣不太好。」霆宇心底浮出一絲不捨的憐憫，或說是希望他當初能事業成功的同情，也就不用落得賣屋變現的下場。

洛克從伐木場回來，提著水桶到後院，將今天買回來二手車輪洗乾淨，一肩扛起車輪，正準備要走回前院，眼角撇見那個幾個禮拜前，才從上面趕下了一個偷闖民宅的傻瓜業務的木梯，不經意地嘴角輕輕上揚，往前走了兩步後心裡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為何在木梯的上頭會綁了一條從沒見過的麻繩，洛克還是走回頭去看了看，沿著那條麻繩往上一看，麻繩的另一頭消失在溫室二樓的玻璃窗裡。

「難道，難道又是那個不聽話的王八蛋？」洛克好不容易平靜了六天的血壓又瞬間飆高，憤怒的火焰比上次更為劇烈，簡直足以燒遍這方圓百里，洛克大步衝進屋裡拿出那把長管獵qiang，再度開啟溫室的大門時，子彈已經悻悻然地上膛

但是溫室大門開啟的那一瞬間，洛克僵硬的臉部肌肉軟化了，心也軟了，手也鬆了，眼前溫室裡的景物就像第一次他帶著Jarod來到這溫室一樣，整齊潔淨，一切都是全新的開始，都是夢想的起點，只是現在多了一個嚇傻的冒失鬼手上抱著研讀的日誌，雙手發抖地站在木箱上。

雖然這一幕又是霆宇的傑作，雖然又是因為霆宇才又讓洛克重回到這溫室，但洛克兇惡的口氣一點也不退讓。

「你這個王八蛋，我應該直接轟爆你的腦袋。」洛克知道自己於心不忍，再怎樣不可原諒的血，也不應該沾染這個煥然一新的希望殿堂。

霆宇站在木箱上頭動也不動，一句話也不敢說，因為他很明白這個流氓手上有qiang時並不好惹，尤其這是第二次偷偷跨越他的底線。

「我已經警告過你，不準再回來，也不準再進這個溫室。」洛克的兇狠口氣，果然讓自知理虧的霆宇抬不起頭來。

「我只是…想幫你把它整理乾淨。」霆宇支支吾吾的氣自己明明計畫的天衣無縫，怎麼又會被發現呢？

「我不需要你的幫忙，我不需要…你把它整理乾淨。」這句話說的太過矯情，洛克自己知道霆宇又再次讓他看到了曾經擁抱偉大事業的希望。

「我只是覺得你明明可以把這事業經營起來，不需要為了錢而賣房子，就這樣放棄太可惜了。」霆宇似乎忘了是他自己一廂情願地想把洛克的房子賣了交差。

「我從沒有要為了錢賣房子！」這個傻瓜說的話實在令人覺得好氣又好笑。

「我的事業也不關你的事！」洛克的qiang頂著霆宇的胸口，又是那雙霆宇熟悉噴火的雙眼，他開始佩服自己總是可以把洛克惹毛到這種不可收拾的程度，最好最後再來個公主抱，把他扛出去。

「你看，她們都冒出新芽了，多美啊！」霆宇掀開透明的尼龍帆布，裡頭一盆盆培養盒裡冒出了洛克久違的萵苣嫩芽，他想起當初一開始，這一整座溫室也曾經裝滿一盒盒冒出嫩芽的培養盒，那裝滿了他的希望，他成就家族的夢想，他一直想證明給自己父親看，讓父親也能以他為傲。

霆宇的這個舉動確實在洛克的心裡掀起了滔天的波瀾，一時悸動地說不出話來，原本憤恨的情緒也跟著稍微冷卻了下來。

「你不應該碰這些東西，請你離開。」洛克收復情緒後，一如往常冷冷地下逐客令。

等等，不是應該至少說聲謝謝嗎？「庫柏先生，我看過了你和Jarod的研究，這真的是一個很棒的生意點子，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功的，你們都已經研究的差不多了，失敗的試驗本來就為了拼湊出成功的完整模樣，就像拼圖一樣，一片片慢慢地嘗試，就能夠拼湊出完整的影象，你們都已經快拼完了，這樣就放棄實在太可惜了！」霆宇的話說的鏗鏘有力，就像面臨最後必死一戰的將軍，給予戰士們最激勵的心戰喊話！

「閉嘴，這不是你的人生，你沒有權利評論，也沒有權力作主。」洛克不需要這個傻瓜來教訓他，再多的大道理都改變不了他被詛咒的命運。

霆宇聽到這個冥頑不靈的臭流氓固執的任性，要不是他手上有搶，真的很想一拳揍醒他。

「你看，我才試了三天就成功覆育新芽，你一定可以成功的，更何況你是加州大學畢業的高材生。」顯然霆宇拍錯了馬屁都不知道，那是洛克去參加Jarod的畢業典禮留下的合照。洛克想起畢業典禮那天，兩人討論要共創事業的野心，若有所思的他沉默不語。

「要不然，我可以幫你，我對於種植物很有研究的。」又是那個陽光燦爛的無敵笑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勁，天真地迷人。

「你滾吧！我說過，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沒錯，你就應該保持這樣霸氣的男人味！大聲的狂吼吧，這才像個該死卻還沒死的帶屎運流氓，霆宇實在聽了火大，說話同樣也大聲了起來。

「庫柏先生，聽好，你不會在每一個巷口，都遇到像我這樣的好人，但你一定要挺起胸膛繼續往前走下去，就算跌倒了，還是要勇敢地爬起來，或許在下一個巷口，你又會遇到另一個好人，然後你又可以找回新的人生方向，好嗎？」

霆宇這段話說到最後簡直是用吼的，因為他覺得這個腦殘的流氓根本聽不進去任何一個字。

但這回他錯了。

洛克不敢相信他聽到的每一個字，睜大了雙眼感動地看著霆宇，兩眼不敢置信地把眼前這個傻瓜再看仔細。

「怎樣？」霆宇一時間氣還沒消卻覺得怪，像全身裸體被看透徹似的。

「你剛才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洛克溫柔的語氣簡直讓霆宇嚇了一跳。

「我說…我可以幫助你！」霆宇實在摸不著頭緒，現在是演到哪裡了？這個男人準備給他來個公主抱了嗎？

「不是這一句，是後面那一句。」洛克腦海想起Jarod那天在病床上和他最後的對話。

「後面，是哪一句，說你跌倒要勇敢爬起來嗎？」都什麼時候了？還要哪一句，不是就應該直接親我了嗎？電影都是這麼演的，霆宇發現自己對這個直男的花痴有些太異想天開了，誰叫那刺青的粗壯手臂如此誘人。

洛克看著霆宇明亮的雙眼，那份自信與善良的純真，讓他想起了一個人，那個曾經一樣願意幫助他創立事業的男人。

或許有時候就是這樣不經意的緣份，悄悄地將兩個平行的世界交集在一起，原本互相攻擊想殺死對方的衝勁，轉化成另一股未知的力量，牢牢地將兩人的命運綁在一起。依稀記得，那天巷口的書呆子，走進了一個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