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蘿姑娘,”一侍女小跑而入,道:“宮主聖駕往這邊來了。”
綠蘿收住鞭,冷眼看著被血水染紅的溫泉池,不悅地皺了皺眉,吩咐兩名侍女:“看著他們。”遂扔下鞭子,領著其他侍女出去接駕。
楊英俊慌忙扶住癱軟的姬胤嶸:“你怎樣?姬胤嶸!”
姬胤嶸微微睜開眼,對他露出一抹蒼白的笑:“沒事,死不了。”
楊英俊伸手摸他的背,摸了一手的血,眼睛一陣刺痛。
楊美麗心頭一緊,下意識往前邁了兩步想幫忙攙扶,可又想到什麼,止了腳步,看著姬胤嶸的神色複雜。
“這是怎麼回事?”
楊英俊他們聞言抬頭,池邊又多出一人,大紅色的裙裝,一頭青絲披散,妝容豔麗,酥胸半露,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眸,似嬌嗔似哀怨,看得人骨頭髮酥。
綠蘿在旁低眉順眼道:“回宮主,這幾人太過頑劣,綠蘿怕他們觸怒宮主,故出手教訓了幾下。”
宮主垂眸看著池中狼狽的三人,淡淡道:“要教訓,可以關到牢裡去教訓,何必汙了池子?”
綠蘿越發恭敬:“綠蘿知錯。”
宮主並無發怒的跡象:“無妨。你們先退下。”
“是。”
綠蘿帶著一干人等退出殿去,並關上門。殿內瞬間靜若寒蟬,一時間無人說話,只有水聲,一下下拍打池壁。
濃妝豔抹的宮主打著赤腳,緩緩在池邊坐下,將潔白如玉的腳丫伸入池中,左右腳一上一下晃動,似十幾歲小姑娘般純真。
她怔怔地望著被血水染紅的池子,出神般神情恍惚,不言不語。
楊英俊擔心姬胤嶸的傷勢,自然失了耐性:“你……”
“噓。”宮主豎起一根食指,貼在紅唇邊,眉角眼梢都是天真的笑。
這樣的她更加詭異可怖,楊英俊遍體生寒,要說的話全堵在嗓子眼。
偌大的宮殿裡,寂若墳冢。
宮主忽然哼起小曲。
楊英俊怔了怔,他覺得她哼的曲調莫名熟悉,不禁看了姬胤嶸一眼。姬胤嶸也在看他,兩人在彼此眼中看到驚訝。
如果沒聽錯的話,她哼的曲子,與之前瞿曇在斷崖邊用樹葉吹的,是同一首。
是巧合嗎?
哼完小曲,宮主閉上眼睛,陷入回憶般,唇角掛著淡淡的懷念的笑。
楊英俊忍不住出言試探:“瞿曇……是你什麼人?”
宮主“唰”地睜開眼睛,墨綠色的眼珠流轉著森寒的光,就那麼直勾勾地看向楊英俊,表情兇狠得似要將他生吞活剝。
楊英俊暗暗心驚,無意識地去抓姬胤嶸的手。
姬胤嶸心頭一蕩,毫不猶豫地反扣住她的手掌,與她十指交握。
“你們是什麼人?”宮主幽幽問道。
楊英俊道:“你又是什麼人?”
瘋狂的神色湧動著,然後一點一點退回眼底深處,宮主咬著丹蔻,吃吃笑道:“你們的行李裡面,有一把玉簫,一把古琴,是他送的嗎?”
姬胤嶸不動聲色道:“你認識瞿曇?”
宮主不答反問:“他在哪裡?”
聲音溫柔如細雨,絲絲扣人心絃。
楊英俊道:“你先告訴我,紫嫣呢?你把她怎樣了?”
“紫嫣?”宮主微微歪了下頭,茫然地:“未曾聽過。”
“就是跟我們一起的女子!”
“啊……原來與你們一起的還有名女子……”宮主微笑著,道:“雖然本宮並不清楚,但以我對阿九的瞭解,那位姑娘應該是關進牢裡了。”
“你快點把她放了!”
宮主笑得溫柔:“你先告訴我,那位姓瞿的公子在哪裡?”
心念電轉間,楊英俊已有了主意:“瞿曇是我們的結拜Xiong-Di,我們才不會出賣他!”
宮主一怔:“結拜Xiong-Di?”
楊英俊振振有詞道:“是啊!我們被人追殺,身負重傷,他救了我們,之後我們結義,玉簫和琴,都是他所贈。”
“果然……”宮主忽然激動起來,眼珠閃爍著妖異的光,急切道:“快告訴我,他在哪裡?快說!”
楊英俊道:“你這妖女肯定是聽說瞿兄相貌俊美,想去禍害他是不是?”
“不是!”宮主矢口否認,神色狂亂:“我怎麼會禍害他?我怎麼可能禍害他?”之後又嘰裡咕嚕說了一堆鳥語,表情似哭似笑。
姬胤嶸露出震驚的神色。
楊英俊道:“她說什麼?”
“她說的是西蘭國語。”姬胤嶸深深地看了楊英俊一眼,沉聲道:“她是瞿曇的母親。”
“什麼!?”楊英俊失聲尖叫。
這位宮主怎麼看也不像能生出瞿曇這麼大的兒子啊!?
宮主逐漸冷靜下來,面上再找不出一絲瘋狂的跡象,就好像剛才陷入狂亂的她根本不存在。她眯起眼睛,俯視著池中神情各異的三人,面上毫無表情。
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口道:“綠蘿。”
輕輕一聲,卻音傳千里,內力之深厚,讓姬胤嶸面色鉅變。
綠蘿推門而入:“宮主?”
“給他們兩個換上乾淨的衣物,帶去九霄殿。”她說完這話,一拂衣袖就要走。
綠蘿忙道:“是否帶江雋曉去無極宮?”
宮主腳步頓了頓,側過臉來淡淡地掃了眼面色蒼白的楊美麗,漠然道:“本宮今日乏了,帶回天慶宮。”
楊美麗一下子抓緊楊英俊的手。
楊英俊衝口道:“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請宮主允許我們一起!”
“嗯?”宮主挑眉看來,頗感意外似的,“你弟弟?”
楊英俊一手攙扶著姬胤嶸,一手抓著楊美麗,無比誠摯道:“宮主當知,親人間生離死別的痛苦,請宮主成全。”
宮主怔了怔,略微煩躁道:“都帶去九霄殿!”言罷,留下吃驚的綠蘿和楊英俊三人,如閃電般飛出宮殿,倒像是倉皇逃離。
姬胤嶸神色複雜:“此等功力……”後邊的話沒有出口。
綠蘿冷冷地瞥了他們一眼,高聲道:“來人。”
兩名侍女快步而入:“姑娘有何吩咐?”
“找幾件乾淨的衣裳給他們換,再帶他們去九霄殿。”吩咐完,綠蘿轉身就要走。
楊英俊忙道:“還需要一個大夫!”
綠蘿腳步頓了頓,又頭也不回地離去,只留下一句:“給他們一瓶金瘡藥。”
楊英俊想把姬胤嶸扶離溫泉池,奈何對方人高馬大,自己身材嬌小,被他靠著尚覺吃力,更何況是架著他走路。
“姬胤嶸,你沒事吧?堅持一下。”
姬胤嶸面無血色,嘴唇發白,聞言卻微睜了睜眼,對她笑了笑。
楊英俊看向圍觀的楊美麗:“杵著幹嘛?過來幫忙。”
楊美麗僵著臉道:“我……我不要。”
楊英俊吃驚地抬頭,以為聽錯了,“什麼?”
楊美麗的眼底漸漸泛出淚光:“我不會忘記,小翠和小蝶的死……哥,他是我們的仇人……”
楊英俊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姬胤嶸忽然嗤笑一聲,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站直了些,冷冷地掃過楊美麗的臉,眼神尖銳幽深:“你我恩怨,與旁人無憂。我與你為敵,但與然……‘令兄’卻是患難之交,早已生死相隨。”
楊美麗狠狠一怔,愕然地看向她哥。
“……”楊英俊震驚過後,臉都紅了:“什……什麼生死相隨?胡說八道什麼啊你!?”
姬胤嶸對著他曖昧一笑,道:“我不過實話實說。”
楊英俊氣得想把他扔出去,奈何對方挨鞭子全是因為自己,只能耐著性子道:“現在大家同坐一條船,你們能不能暫時放下私人恩怨?”
姬胤嶸毫不留情道:“不能。”
楊英俊差點吐血。
兩名奉命帶他們去九霄殿的侍女見他們遲遲不從池子出來,怒道:“快點!是不是還想嚐嚐鞭子的味道!?”
楊英俊實在是沒辦法,只能拉過姬胤嶸的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另一隻手環住他的腰,費力地架著他走,看起來像是快被大樹壓倒的小樹苗。
姬胤嶸半闔著眼睛,一副虛弱無力隨時都可能倒地不起的模樣,實則卻在偷偷默記從溫泉池到九霄殿的路線,並且留意一路的守衛。
“跟緊點。”
忽然聽到楊翩然這麼說,姬胤嶸微微側頭看她一眼,卻發現她是在跟走在後面的姬胤禮說話,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擔心。而姬胤禮聽她這麼說,就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上來,伸手牽住她的衣角,這個動作顯然讓楊翩然安心了下來。
姬胤嶸臉色沉了下來,嘴角緊抿成一條直線。
到了九霄殿,眼看著侍女就要鎖門,楊英俊急忙道:“能不能打盆水?”
侍女們完全沒有停頓的,“砰”地就把宮殿大門關了,落上鎖。
楊英俊氣得罵了聲:“該死!”
姬胤嶸心情好了些,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別生氣了,好歹是給了瓶金瘡藥。”
楊英俊看他一眼,說話的語氣都變溫柔了:“我扶你去床上。”
姬胤嶸佯裝不經意地瞥了姬胤禮一眼,見他雖在盯著他們看,臉上卻沒有一絲不快,眼睛明亮清澈,一點都不像一個野心勃勃的反王。心下生疑,姬胤嶸皺了皺眉,轉回視線。
楊英俊把姬胤嶸小心翼翼地放倒在床上,退去他的上衣,檢視他身上的鞭傷。姬胤嶸任她動作,甚至愜意地眯起眼,半是調笑半是試探道:“當著自己夫君的面脫別的男子衣物,王妃就不怕王爺介懷?”
楊美麗與姬胤嶸心有芥蒂,故沒有走過去,只遠遠看著。
楊英俊聞言翻他個白眼,沒好氣道:“你的意思是要王爺代勞咯?”
姬胤嶸哭笑不得,伸手握住楊英俊拿金瘡藥的手。
楊英俊抬眼看他,疑惑地挑眉。
姬胤嶸輕聲道:“你絲毫不避諱,是否……心中已有了決斷?”
“啊?”楊英俊一頭霧水:“有什麼決斷?”
楊英俊因為多年軍營生活,手並不滑嫩,可姬胤嶸卻覺得愛不釋手,手指輕輕摩挲她的手背,道:“倘若這一切過去……你可願……隨我回宮?”
他這話問的輕巧,面上看著也隨意,只有不停顫抖的睫羽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
楊英俊怔了怔,張口就想拒絕,可見他面如白紙,身上遍佈鞭傷,到嘴邊的話又默默咽回去了,終是不忍心。
半晌,才故作漫不經心道:“我們現在能不能活著離開都成問題,你還有心思想以後?”
手上輕輕一掙,掙開他的手,開始給他的傷口撒金瘡藥。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姬胤嶸面色越發黯然,可對方也沒有一口回絕,這便有了一線希望,他強打起精神,微微笑了下,閉上眼睛,顯然是累極了。
楊英俊看一眼他眼下的青黑,手上的動作放得更輕了。
心頭五味陳雜,說不清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