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桐悵然若失地離開屯營,想不明白:不是恩人,還能是什麼?
未走多遠,看見一棵青青柳樹下站著皇甫端和,似是等人。
這時皇甫端和拂開眼前迎風搖擺的柳枝,看過來,揮手示意。
“你在……等我?”
夏景桐不可思議地走過去,道:“你不躲我了?”
柳色青嫩,垂柳招搖,皇甫端和半掩在柳枝後,俊朗的面容猶如籠罩了一層青紗帳,看得似是而非,並不真切。
夏景桐走到近前,仍是一副不解的模樣。
皇甫端和道:“我要走了,來找你道別。”
“走?——走到哪兒去?”
“邊疆。”
夏景桐聞言,詫異說:“那麼遠,我豈不是見不到你了?”
“皇甫家的男兒志在建功立業,此番去邊疆,只怕沒個三年五載不會回來。臨行前,我想見你。”
話音剛落,只見夏景桐臉色慘白,恍惚了片刻,才回神,上前抓住皇甫端和的手,說:“等我得了空閒,就去邊疆看你。”
“不,我想告訴殿下,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皇甫端和看向夏景桐,眼神閃爍了下,“既是分別,殿下可否為我折一枝柳?”
“你……真的,真的要走了?”夏景桐咬唇,覺得肚子裡有很多話想說,可話到嘴邊,似乎又沒什麼可說的。
皇甫端和揚眉,看似瀟灑地笑了笑,道:“都說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殿下這番依依不捨,是想挽留我嗎?”
夏景桐大喜:“我挽留你,你就不走?”
“還是要走。”
“嘁!那就沒得說了!”
夏景桐抬手捏了一條柳枝,折斷,送到皇甫端和麵前,一本正經地囑咐:“你若想我了,就寫信給我,我去看你。”
這回,皇甫端和沒再推辭,接了柳枝,道了一聲——“告辭!”
“等下!”夏景桐忽地喊道。
皇甫端和腳步一頓,回頭疑惑地望向夏景桐。
夏景桐說:“你都要走了,我可不可以……就一次,抱你?”
“好啊!”
皇甫端和很乾脆地點頭,又折返回來,伸開手臂,喊了一聲:“小七。”
夏景桐一愣,覺得這個稱呼十分熟悉,曾經有誰也這麼喊過。只是空白的記憶裡,這個“小七”似是太久遠了,他想不起來,只能暫且拋到腦後,對皇甫端和說:
“後會有期。”
擁抱的瞬間,那種曾在黑暗中拯救他的熟悉的氣息愈加濃郁地充斥在鼻間,他貪戀這份溫暖,不禁手臂勒緊,抱緊了皇甫端和。
這時,耳邊皇甫端和說:
“救你的不是我,是花十二。”
……這份貪戀的溫暖,是屬於花十二的。
皇甫端和走得那日,天引衛預備役的隊員正式開始武試。
連日困獸般焦躁的夏景桐被夏景聞拖去看熱鬧,眾目睽睽之下,夏景桐還要敬重地喊他一聲:
“父皇。”
前些日子,昭和公主曾開解他說:“天涯何處無芳草,皇甫那小子走了,你不是還有花十二麼!大不了跟你二皇兄去武林走一遭,天下之大,何愁沒個稱心意的?”
夏景桐還是忍不住想皇甫端和,留戀他身上的溫暖與氣息。
……更想念的,還有那個跑得不見蹤影的色痞。
有時,他會控制不住地想硬闖軍機殿,威脅上君雪交出花蘭卿,可鳳鳴殿被安插了暗衛,他甚至走不出皇城。
……
夏景聞不動聲色地監視了幾日,今日便拽了他來天引衛的屯營解悶。
天引衛的預備役都是少年郎,朝氣蓬勃,猶如春日抽高的秧苗。
夏景桐百無聊賴地掃了幾眼,驀地,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少年。
那少年站在擂臺下,正目不轉睛地觀戰,周遭的喧嚷似被隔離來,少年一人顯得尤為安靜。
“那是……”皺眉回想了下,“……銅錢兒?”
這時少年正好轉身,面無表情的臉在看清夏景桐時,竟羞澀地抬起胳膊,小幅度地晃了晃。
夏景桐覺得這少年看上去性子冷冷的,其實像個愛害羞的小姑娘。
輪到少年時,對手是個文雅的公子哥兒,手裡裝模作樣地拿了把摺扇。
——“你覺得誰贏?”
夏景聞忽地探頭,低聲詢問。
夏景桐得意地揚眉,道:“當然是銅錢兒。”
他喜歡銅錢兒,自然看不上那小白臉的公子哥兒。
少年一把長刀繪了一朵纏繞的紅蓮,刀身呈現出墨黑的光澤,唯有刻痕處如火如燒。
公子哥兒忍不住讚了一句:“好烈性的刀!曾聞此刀是皇甫前輩的佩刀,今日終有幸得見。”
夏景桐嫌棄地皺眉,中肯地評價:“廢話真多!”
少年先後師承皇甫端和、夏景暉,後來又被夏景聞指點了幾次,身法、刀式雖然稚嫩,但頗有“遇神殺神,佛擋殺佛”的氣勢與陰狠。
武試之後,少年嶄露頭角,在新一輩中樹立了威望。
上君雪卻覺得少年的性子乖戾沉悶,招式過於辛辣狠毒,故而批了下等。
發榜時,“賀長安”三字堪堪吊在了末尾,看上去可笑又可憐,跟硬擠進榜單一般。
少年進了天引衛,整日被操練,白皙的面龐曬得脫了一層皮。
夜裡,賀長安似睡非睡間,察覺到一股十分熟悉的氣息靠近,遂翻身坐起,趁其他人熟睡的時候,偷偷溜了出去。
颯颯東風細雨入夜,黑衣人輕功不俗,身姿如乳燕穿林般輕盈翩躚,幾個起躍落到房簷上,躲過巡防營,又踏風潛行,竟是往軍機殿的方向去。
賀長安清澈的眼睛如春|水洗滌過,見狀,偷跟了上去。
夏景桐夜探軍機殿,本就是情急之下的無奈之舉,可出乎意料地是,十分順利。
黑暗潛伏下的危機沒有來得及開始,便在賀長安的手下解除了。他暗中護著夏景桐潛入軍機殿,之後,又守在軍機殿外把風,忽地疾風驟起,他倏地拔刀砍上。
“叮”地一聲細響,長刀撞上摺扇,只見一個同樣穿著天引衛的少年笑嘻嘻地捂嘴,看身量比他高一點兒。
“噯,你為什麼放他進去?”
少年收回摺扇,羨慕地看著賀長安手中的長刀“紅蓮”,說:“你把‘紅蓮’借我玩兒幾天,我就不告密,不然……頭目罰新兵的手段可是十分狠毒的。”
賀長安面無表情地繼續把風,對少年威脅的言語充耳不聞。
“唔……我要去突然喊‘抓賊!’,你說裡面的黑衣人會不會被亂刀砍死?”
話音未落,賀長安手起刀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砍向少年的咽喉。
霎時血花淋漓。
只見少年摺扇擋住刀鋒,一手捂著血流不止的脖子,臉色迅速變得蒼白。
“急著殺人滅口?”退無可退,少年乾脆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說:“那日武試你將我踹下臺,我都沒有記恨你。這麼晚了,我不睡覺跟你來,只想跟你交個朋友,你非要這麼絕情嗎?”
賀長安說:“朋友,只有小柒。”
“我、我叫沈鬱安,你叫賀長安,都有個‘安’字,這不是命定的緣分是什麼?”
賀長安聞言,緩緩收了長刀。
沈鬱安趁機大喊:
“抓賊啊——!!”
一聲起,猶如石破驚天,風雨驟緊。
此時,夏景桐正在軍機殿尋找。
腥臭的大殿察覺不到活人的氣息,他捂住口鼻,忍著推開內室的鐵門。
剛推開一條縫兒,腥重的腐臭與澀苦藥味迎面撲來,濃重得幾欲作嘔。
夏景桐走進去,黑暗中細頸梨花盞散發著微弱的氤氳的白光,眼睛適應了片刻,可以輕易辨認出角落的床榻。
從踏進鐵門,他便聽見骨骼碾碎般的咯吱聲響,又像是撕裂著什麼,不禁背脊發涼,寒毛整個要炸起來。
就在這時,軍機殿外憑空響了一聲——“捉賊啊!!”
夏景桐驚得拿梨花盞的手驀地抖了下,心想:被發現了?
下一刻,床榻上傳來一聲粗啞的似是強忍著什麼的呻|吟,緊接著,那人說:
“十一,是你嗎?”
——那聲音猶如含一團死灰,粗啞得懨懨無力。
縱然沒有了往日的清亮,不再溫柔又憐愛地喊“小桐”,抑或一遍遍引誘著哄他喊“娘子”。那自稱“相公”時語氣的得意,不經意間地討好的言語,突然在此刻深刻而清晰地迴響在耳邊。
夏景桐啞著嗓子,仍不敢相信,顫抖著挪動了幾步,小心翼翼地問:
“花蘭卿……麼?”
還未得到回答,鐵門突然被大力踢開,上君雪冷凝著臉的模樣如同羅剎,低沉的嗓音衝夏景桐道:
“出去!”
事已至此,別無他法。
夏景桐突然扔了梨花盞,撲向床榻,一把掀開棉被。
一張扭曲得五官移位的形同惡鬼的面孔出現在視線裡,形容枯槁,幽綠的瞳孔空洞無物,敞開的胸膛佈滿血汙,皮肉撕裂,觸目驚心。
“這是什麼……怪物?!”
夏景桐面色霎時慘白,又驚又懼。
幽綠的瞳孔轉了轉,皮包骨頭的手緩緩抬起,後背微微佝僂上仰,去夠夏景桐的臉,一塊兒玉佩因此從胸前的黝黑血洞滑落出來。
沒有了血蠱,年幼時蠱童噬骨腐血的蠱毒,與當初跟苗疆王一站之後的傷勢齊齊徹底爆發,才變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花蘭卿伸長了胳膊去摸夏景桐的臉,冰涼的手掌摸到臉的瞬間,夏景桐整個人突然抖動。
——卻聽夏景桐忽地驚叫了一聲!
緊接著,夏景桐轉身跑了出去,面無血色、神情慌亂的模樣如同逃命一般。
細瘦乾癟的手臂直直墜了下去,“啪嗒”一聲,像是折斷了一樣。
“十一,他被嚇跑了對不對?”
上君雪上前,半跪在地上握住他的手,說:“不要再想他了。”
“……就說了不要來找我,非要找,嚇著了,夜裡又要做噩夢……”
花蘭卿緩緩閉上幽綠的眼睛,又說:“十一,你救不了我的。”
世上唯一能救他的,不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