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天天宿在交泰殿,已經一月有餘。皇宮裡的人都知道,交泰殿裡那位主子,是個多愁多病身,累不得,擾不得,是皇帝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
再說說皇帝陛下的後宮吧。齊朗自小愛慕江起雲,其他男男女女再難入眼。別的皇子初識人事的時候,齊朗還是個懵懵懂懂的毛頭小子,他跟幾個皇兄又不交好,母妃也不管他。
後來十五歲入了軍營,聽軍中人說那些男女,男男的情事,方才明白,原來他曾做的那種夢是春夢,原來他不僅做過春夢他還夢遺了。當然,讓他夢遺的夢中人是江起雲。
再後來,封王建府,母親送來了兩個侍妾來伺候,齊朗性致懨懨。再後來,母親又送來了兩個容貌清秀的少年,齊朗偶爾會去宣洩一下自己的慾望。但是每次都要腦補著江起雲的臉。
齊朗登基,將兩個侍妾封了美人,兩個男侍封了侍君,也就沒再管過。如今,皇帝的後宮,就這麼幾個人。
齊朗不願意納妃,因為他知道,總有一天,江起雲會來的。他不願不能也不會為了任何人委屈了江起雲。
他不會為了朝堂上的局勢去娶別的人,他不會為了國事讓江起雲受委屈。他是皇帝又如何,如果連自己愛的人都護不了,還算什麼男人。
江起雲,你是我心頭上的血肉。誰也不能傷害你,委屈你,我也不能。
交泰殿的前庭被修成了一個小園子,裡面花花草草種類繁多,還引了泉水砌了水池。眼下雖已經入冬,但這園子裡還是生機勃勃,成了宮裡的一處異景。江起雲每日在此打理花草,打發無聊時間。
一月調養生息,齊朗日日相伴,兩個人在一起也沒了原先的拘謹,相處也算融洽。
江起雲的身子也慢慢好了些,面色紅潤了些,只是還是清瘦的厲害。
這一日,江起雲突然覺得有些心悸胸悶,他一向多病,有些不舒服也沒放在心上。
齊朗在議政廳與大臣商議軍事已經整整三天,每日晚上回來都疲憊不堪,江起雲看他忙的焦頭爛額,不願他再為自己分心。
於是,默默忍著不適。
到了午後,氣喘更加嚴重,心口就像塞著一團棉花。江起雲讓二芙把交泰殿的所有門窗都開啟,冷風破窗而入,吹的江起雲渾身冰冷,可他還是覺得喘不過來氣。
芙兮看他面色已經難看的很,趕緊命人去叫王太醫過來。
江起雲已經捂著胸口倒在了窗下的貴妃榻上,吃力的吩咐芙兮,“先別告訴皇上…”
他從來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卻總是給人添麻煩。
齊朗已經連續三日不曾好好休息,因為他在大刀闊斧的進行軍政改革。
早年他入軍營,與兵士們同吃同住,只覺得軍中條件實在艱苦。他只當軍營人多,國庫即使撥了再多銀子,也是杯水車薪。
當了皇帝之後,他才知道,國家每年撥出的銀子是真多啊。可是上施下行過程中,大量軍餉竟然不翼而飛,不知被誰剋扣了去。每年戶部都會清查軍中的賬簿,難道就沒人查出來?顯然不是,兵部戶部許多朝臣相互勾結,互相袒護,竟然瞞天過海!
軍中將士浴血奮戰,保得一方平安,這些人卻如此歹毒!如今年關將近,漸入深冬。邊關苦寒可想而知,將士們還在西北駐守,齊朗推行新軍政迫在眉睫,卻遇到百般阻撓。
三天來與眾臣辯駁,一個人舌戰群儒,當真是苦不堪言,寡不敵眾。唯一不反對的就是江丞相,可這個老丈人也不支援,始終不發一言。
唉,身心俱疲,若是能窩在江起雲懷裡睡一會該有多好。
而此時,交泰殿裡的太醫已經亂成一片。
江起雲已經被抬到床榻上,現下已經立冬,他卻滿身冷汗。
窒息的痛苦深深折磨著他,心口發疼,每次喘氣都很艱難。
“唔……”他終是不能自持,發出了痛苦的呻吟,揪著胸口的衣襟,在床上反覆掙扎。
是要死了嗎?
這條命終於要被收回去了嗎?
半生纏綿病榻,終年離不得湯藥。罷了,死了也好。
交泰殿裡太醫還在焦急的商議,湯藥灌下去了幾碗,收效甚微。芙兮知道,此時不得不去叫皇上過來了,若是君後出了什麼事,這一殿的人都不夠賠的。
蘇福在議政廳候了三天了,今日總算出來透了口氣,還沒把氣喘利索,就看到芙兮跑了過來,跟失了魂似的,莫不是交泰殿出了什麼事?
“姑娘,你這是怎麼了?”蘇福趕忙上前問她
“公公!君後出事了!太醫院的人都來了,我來請皇上過去。”
“好,你等著,我這就通報陛下。”
只見蘇福小跑進了議政廳,在齊朗耳邊說了句話。眾位大臣還沒反應過來,坐在主位上的皇上已經不見了。
齊朗撇下龍攆,一個人拼命的往交泰殿跑。蘇福讓眾位大臣先散了,也跟著追去了交泰殿。
交泰殿裡的人,看到皇上過來,齊齊的跪了一大片,三呼萬歲。
齊朗越過眾人,來到床榻前,看到江起雲正在床上掙動,他的手上被綁著白綾,當即勃然大怒!
“混賬!是誰綁的他!你們竟敢綁他!”
“陛下,是奴婢讓人綁的。”芙玉看皇上怒氣沖天,想上前解釋,卻被齊朗掐住了脖子。
“我殺了你!”耳邊還有江起雲痛苦的喘息,齊朗氣的手都在抖著。
“陛下饒命,君後抓著胸前不肯放手,把胸口都抓破了,芙玉姐姐也是沒有辦法,只能讓人綁住君後雙手。”旁邊的小宮女趕緊跪爬著過來求情。
齊朗聽完,放下手中的人,來到江起雲跟前,鬆開他的雙手,又解開他的衣襟。果然看到,胸前被抓出了血痕。
心疼,心疼的想要落淚。
昔日在戰場上被敵人刺破過心口,也不及今日這般痛過。
他的起雲什麼壞事都沒做過,他不該受這些罪。
江起雲的雙手被放開,就又開始往胸前抓。齊朗雙膝曲起,跪坐在床榻前,面對著江起雲,把他的雙手緊緊攥住,“起雲,別再抓了,我不想綁你。”
也許無人察覺,他的聲音裡已經帶著顫音,“你若是難受,就叫出來。”
江起雲看著眼前的人,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只是不知為什麼,眼中的淚突然止不住的往下流。是委屈還是難受?又或者都有。
齊朗用袖子幫他抹著眼淚,強笑著說,“不要哭,我一定會讓他們治好你的。”
“嗯。”江起雲努力的從喉嚨裡發出聲音。
隨後,齊朗起身看著身後跪著的太醫,大聲呵斥道,“一群廢物!太醫院裡養你們一群老不死的是幹嘛的?!若是今日治不好君後,朕讓你們有來無回!”
太醫院裡的太醫,大都年紀大了,聽了皇上的話,都不禁身體發顫。
王太醫一直負責幫江起雲調理身體,掌管江起雲的脈案,他硬著頭皮上前,“陛下,據臣診斷,君後這是多年前的頑疾,微臣已經讓人喂君後服了藥。熬過這一陣,就能好些了。”
“朕若是捨得讓他這樣苦熬著,還要你們幹什麼!”
“陛下,微臣也沒有其他辦法啊。這是多年前的虧損,當時定是寒氣侵入五臟,傷了肺管,將人凍透了,留下了病根。今年入冬又比往年寒冷,所以君後才會被寒氣所傷,氣喘不止。”
齊朗正要發火,蘇福趕忙攔住他說,“陛下,你看,君後似乎要睡過去了。”
床榻上的人似乎是折騰累了,滿頭汗水,臉色青白,卻閉上了眼睛,只是眉心間還是能看出,他即使睡著了,也在痛苦著。
齊朗讓太醫全部出去,不要打擾了江起雲。
命所有太醫回去想法子,又讓王太醫留下想要好好詢問,到底是什麼沉年舊疾。王太醫也只能判斷是多年前寒氣所侵,再不能說出其他的所以然來。
齊朗實在想不出,江起雲到底因何受寒,江家人呵護江起雲如明珠一般,怎麼會大意的讓他受了凍。
王太醫看皇帝眉頭緊鎖,又接著丟擲了一句話,“陛下,恭喜了。君後有孕了”
“哦…你說什麼??”
“君後有孕了,一月有餘,胎息不穩,忌房事。”
“……”
一月有餘,該是祭祖那天歸來,他強要了江起雲的那天晚上。沒想到,已經有了一個孩子悄悄來到。
只是江起雲的身子,實在讓人擔憂。
“王太醫,君後的身子,可以孕子嗎?”
“君後不可再受寒,好好調理,應是沒有問題的。”
“朕要你竭盡全力,保君後和他腹中胎兒平安。”
“微臣定會竭盡全力。”
王太醫告退往太醫院走去,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皇帝陛下第一次當爹,難免過於興奮。
王太醫這樣告訴自己……
齊朗回到交泰殿,看著安睡的江起雲。
這一天,真是驚心動魄,好在江起雲沒事,還有了自己的孩子。
當初急匆匆的把江起雲接進宮來,又緊接著一道詔書封他為後。顧及到江起雲當時剛流產的身子,兩個人還未舉行大婚。
如今江起雲已經有了身孕,齊朗想堂堂正正的迎娶他,這些儀式自然不可少。
只是如今齊朗卻犯了難,江起雲已經在皇宮裡了,這要如何迎娶?只是在皇宮裡安安靜靜的拜個堂,顯然太不盡興。
於是同禮部侍郎商議的結果是,大婚的前一天晚上,讓江起雲回江府,第二天早晨皇帝陛下親自去江府迎親,然後順著盛京繁華的長街一路接受萬民朝賀,進入宮門。
大婚的前一天晚上,齊朗親自帶著江起雲回了江府。江府上下之前早已經接到了御旨,把江起雲從前住的院子打掃乾淨。江起雲許久沒回家了,如今見了父母兄長不禁有些激動。丞相夫人看到小兒子回來,也高興了掉了眼淚。
齊朗陪著江起雲跟家人吃了一頓團圓飯,又親自將人送到臥房。縱使如此,心裡還是不放心。
齊朗坐在床邊拉著江起雲的手,叮囑良久,最後親了親他的額頭,笑著說道,“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就來接你。”
“陛下放心吧,回去也要好好歇息。”
江起雲送齊朗出了房門,齊朗就不讓他再送。回來坐在榻上,不禁有些悵然。他又要嫁人了,不同於上一次的忐忑與難過。這一次,竟然出奇的平靜,彷彿吃飯喝水一樣尋常。
江起雲的人生平靜如湖水,而齊朗是他順遂人生裡的意外,從此盤根錯節,此生他與齊朗再也糾纏不清了。
月色如練如帛,一如心中的清明。
江起雲準備關窗歇息,卻看到齊朗正在小窗外看著自己,心中驚詫,但又假裝鎮定的問,“陛下怎麼還在這?”
“想你,不捨得走。”
“快些回去吧,明日就能見了。”
“嗯。”
齊朗心中默唸著,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又豈在朝朝暮暮。又豈在朝朝暮暮。
一邊念著,一邊離開了江起雲的小院。
可是他還是沒有離開丞相府,而是去了江家正廳,此時江家的長子和二子正在商議明天的婚嫁事宜。
看到皇上來了,躬身行禮。齊朗連忙將兩人扶起來,對著他們說道,“兩位大舅哥,朕這就回宮了,你們可要照顧好我家起雲。”
“……”起云何時成了你家的?明明是我們家的。
大婚當日,一身正紅色喜服的齊朗,立在御攆之上,身後是一百零八抬的紅轎,率領一長隊禮官,錦繡華蓋,前往丞相府迎親。
數十步之外,他便看見了從正廳向外走來的一抹紅色。齊朗掀起衣襬下了御攆,走到江起雲跟前。
心中千思萬緒,感慨萬千。到了嘴邊,卻只說了一句,“起雲,我來接你了。”
這一次,我來了。
把江起雲打橫抱起,翻身進了花轎。
顧及到江起雲的身子,花轎內安置了一方軟榻,榻上擺著兩個靠枕,一個條形小几,上面放著茶水點心。把人小心的抱到榻上,囑咐道,“不要亂動,若是餓了就用些點心,你是有身子的人了。”
說完,把錦被蓋在江起雲身上,掀開轎簾回到了御攆上。
他本想讓江起雲同他一起乘御攆的,可是江起雲受不得寒,見不得風,所以只能乘轎了。
十里紅妝,萬民朝賀。兩隊侍衛開路,浩浩蕩蕩,往皇宮走去。
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
這一天,帝后大婚,齊朗終於娶到了江起雲。
奉日月以為盟,昭天地以為鑑。但願千秋歲裡,結取萬年歡會,恩愛應天長。
天地交泰,保合太元。伏希吾祖,祜啟後賢。百世其昌,瓜瓞綿綿。
三拜之後,新人洞房。
交泰殿內,滿目紅色,
齊朗拉著江起雲走進內殿,扶著他坐在榻上。芙兮芙玉端著酒壺酒杯進來,齊朗命二人退下,親自倒了兩杯酒。一杯遞到江起雲手中,“這是合歡酒,我問過太醫,小飲一杯不妨事的。”
“嗯。”
接過酒杯,二人兩臂環套相勾,雙目對視,飲下了杯中酒。
入夜,兩人同榻而眠。
黑暗中,齊朗握住了枕邊人的手。
“起雲,我好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