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晝夜交替之際,人悄悄,月還朦朧。一輛馬車從丞相府出發,出城門直上天平山,兩匹馬緊隨其後。
馬車內的婦人錦衣華服,容貌清麗,身姿高挑,端莊嫻雅。一雙桃花眼與江起雲毫無二致,此人正是丞相夫人。
柔嘉夫人乃將門之女,恣意隨性,驚才絕豔,當年也是盛京響噹噹的一代佳人。如今年過四十,風韻不減當年。
沈柔嘉與兩個兒子上了天平山,直奔萼汀小築,門外已有一青衣小廝等候多時。這青衣小廝,是從前貼身伺候江起雲的疏桐。
時值六月季夏,東廂房內還是門窗緊閉,不能透一絲的風,可見裡面的人病重到何等地步。
屏風後是青色紗簾幾重,金絲楠木的雕花錦榻上,垂著藕色輕蟬翼的床帳。
江起雲躺在柔軟的水羅綢錦褥上,蓋著雲霧綃蠶絲織錦被。彷彿融在錦繡裡的一抹微雲,一吹即散。
沈柔嘉來到床前,看著自己的小兒子蒼白虛弱如斯,堪堪落下淚來。
她坐在床榻旁,掖了掖被角,對一旁的疏桐問道:“小公子昨晚何時醒來的?”
“昨夜子時,眼睛只睜開片刻,再喚也不醒了。”青衣小廝答道。
“收拾一間廂房出來,今後我便住在這裡了。”她吩咐完疏桐,又對身後站著的兩個兒子說,“你們已經將我送到了,都回去吧,我的兒子我來照顧。”
“娘,你在這裡也是無用,起雲下次醒來還不知何時,不如讓我留下吧。”江起山在一旁說道。
“都走吧,你們有誰心疼他?我的兒子受了多大的罪,我這個當孃的得在這裡陪著他。”沈柔嘉雙目垂淚,悽聲說道。
那個孩子是硬生生被外力推出來的,江起雲胯骨錯位腰椎受損,胎宮受創流血不止,下身又撕裂嚴重。
江起山把人從宮裡帶出來時,比死人也只多了一口氣。
所有人都說救不活了,只有柔嘉夫人固執著不肯放棄,硬是將人帶到了白雲泉。
三天三夜吊住了半條命,卻連著半月高燒不退將人燒的滾燙,吐出的心口血都帶著熱氣。
母子連心,這是自己最心疼的小兒子啊,看他活受罪,比拿刀剜自己的心都要痛。
沈柔嘉守在床前一夜,東廂房外也有一個人在門外守了一夜。
白雲泉,萼汀小築,是江濯流的私宅。
多年前江家Xiong-Di二人皆是盛京風流公子,一個是國士無雙棟樑之才,一個是懸壺濟世少年神醫。
只是一見紅顏誤終生,兩人同時鍾情於一個女子。從此他們舉案齊眉如膠似漆,他只能躲進天平山白雲泉半醉半醒了此殘生。
那日她帶著滿身是血的小侄兒來找他,那樣清高自傲的女子,卻跪在自己面前求他救救自己的兒子。
柔嘉,你何苦下跪求我,你明知只要你一句話,我連命也會給你。
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閒敞。
屋外是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屋裡卻是紗簾漫卷,一室藥味濃郁撲鼻。
錦榻上的人還在昏睡著,若是江起雲知道他與阿朗從此再不能相見,他一定不願意醒來吧。
生離與死別,哪個更痛苦?活著最痛苦。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八月到底是天涼了,庭前梧桐翩翩落盡,水邊芙蓉朵朵生憐。
目及之處,悽悽簟色寒。漸秋闌、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
白雲泉,水長生,草如茵,松如蓋。新添得、一堆黃土垂楊後。
江起雲素衣白袍,立在自己的墳前。久病初愈的他仍是病色懨懨,身形不穩,步履維艱的走到這裡,已是極限,於是便抱著膝蓋坐在了地上。
有幾人能自己祭自己?他覺得眼眶酸的很,摸了摸臉卻是乾燥的,早已經無淚可流。
世人都知道江起雲死了,江起雲死了,那他又是誰呢?
剛醒來時哭過也鬧過,全身痛的好像骨頭都斷了,動彈不得。孩子沒留住,自己又不在,阿朗會有多難過。
哭暈過去幾次,苦苦哀求著想要回宮。爹孃的話卻如同冷水,將一顆心澆了個透。
你回去又如何?接著拖累他?齊朗愛江起雲,可是大齊的皇帝不能獨寵一個不能孕育子嗣的君後。回去看他與別人兒女繞膝?還是讓他被眾位臣公戳著脊樑骨?
江起雲只有滿腔愛意,卻什麼也不能為他做,只是負累他良多。
齊朗沒了江起雲還是齊朗,江起雲離開了齊朗卻再也做不回江起雲了。
江起雲,死了也好。
江丞相看著呆坐在孤墳前的人,悔不當初,終究是自己當時太貪心了,到頭來卻害了最純良的起雲。
小兒子被強迫接進宮,自己是默許的。雖說君為臣綱不得不從,但他還是有私心的,一切不過為了穩固江家。
到底是低估了皇帝對自己小兒子的情意。皇帝獨寵江家幼子,江起雲的身子又那樣弱,致使帝裔單薄。朝堂上的人不是沒有議論,借題發揮者更是甚多。如此進退兩難,江丞相悔則晚矣。
齊朗應當是個聖明天子,也本該兒女成群,江起雲今後恐怕再難生養。如今皇帝只有昭明太子一個孩子,那孩子出生時又波折良多,若是身子不好,也難擔大任。
自古以來,有幾個皇帝為子嗣犯過愁?齊朗恐怕要佔上其中一個。
一尺三寸嬰,十又八載功,愛子心無盡。哪有父母不心疼自己的孩子。
江起雲遭此一劫,傷身傷情,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江丞相自是不願意再讓江起雲鋌而走險為皇帝孕子,但子嗣稀薄又是皇家大忌。
為今之計,只有狠心將他們二人分開。希望齊朗儘快納妃,為皇家開枝散葉,也好不負當初先帝所託。
江丞相走上前,從背後將人抱了起來,“雲兒,剛能下床就亂跑,你娘知道了又要罵你。”
“爹最疼我,每次都幫我瞞著。”江起雲笑了笑,將頭埋進父親懷裡。
雖說病去如抽絲,但又怎會那麼容易,懷裡的人到底是被掏空了。身形越發纖細,消瘦的厲害。這樣的孩子,就該捂在懷裡。
“雲兒,今後就跟著你叔父在此靜養,莫在涉世間紅塵瑣事了。”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起雲病弱且淚多,註定只能被人圈起來。江丞相抱著兒子往回走,忽想起多年前也曾這樣抱著他來到白雲泉。唉,真是孽緣。
只是心裡對這個兒子有愧,到底也沒敢問一句,你怨不怨爹?
所幸並未告訴他產下的孩子還活著,如此也能少一分牽掛吧。
只願,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無慾無求,終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