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遼國攻防外松內嚴,近半將士被派往西南戰場,其餘兵力以都城為中心,環環向外擴散。越接近都城兵力越集中,也就越難打。
西遼江州十九城,昔日還是繁華富庶之地,幾天內便血流成河,成了浮屍的地獄。
只因齊朗萬軍之前,說了一句,屠城。
大齊的軍隊一步步屠到西遼都城,每過一處,便屠一城。
齊朗早已經殺紅了眼。
江起山讓沈越跟來到底是起了作用,齊朗每一個屠城的命令之後,他都提前讓當地百姓閉門不出。
儘管如此,死傷仍不計其數。荒涼的長街上,早已沒了平日的熱鬧,如今竟是看不到一個行人。
齊朗和沈越踏著血跡和屍體走進了一家酒館,齊朗拿出白布擦拭著手中的劍,沈越走到櫃檯後拿了兩瓶酒。
白布很快被血跡滲透,劍身上還是紅光一片。純鈞劍,原是尊貴無雙之劍,此時卻佔滿了殺戮與鮮血。
出征前起雲親手擦亮的劍,到底是被他弄髒了。
“阿朗,今晚原地駐軍吧,你不是鐵打的,先停一停吧。”沈越開啟酒罈,倒了兩碗酒,推給齊朗一碗。
齊朗看了看那隻碗,算算已經許多年沒用碗喝過酒了,遂端起一飲而盡,“不能停,一停下來,就想殺人。”
他語氣漫不經心,尚帶著幾分慵懶。沈越聽了,心裡卻猛地一驚,感覺周身泛著寒意。
“阿朗,你有沒有想過…”沈越看著他,有幾分猶豫,不知該不該問。
“想過。”齊朗沒等他問出口,便已經說了出來。
他想過的,若是起雲已經被耶律流光染指,他該當如何?可他想著想著就不敢想了,只盼著起雲能活著就好。
兩個人許久沒有這般放鬆過了,酒館裡的碗特別大,幾大碗酒下去,齊朗已經醺醺然,沈越也不攔他,覺得他醉了更好,也好歇一歇。
眼看著桌上擺滿了空酒罈,齊朗已經歪歪斜斜,欲倒不倒,走到櫃檯前翻箱倒櫃的找出了紙和筆,按在酒桌上開始潑墨揮毫。
沈越還當他藉著酒勁詩興大發,拿過來一看,龍飛鳳舞的幾行字,原來是給耶律流光下的戰書。
大致意思就是,你要是不把我媳婦兒交出來,老子就屠你全國…
“八百里加急!給那狗日的送去!”齊朗一劍劈在桌子上,頓時酒罈碎了一地。
“好好好,這就送!”沈越將門口守著的將士招呼過來,吩咐找個飛騎送到西遼都城。
沈越看齊朗已然大醉,心中暗道今晚可以駐軍了,齊朗已經幾日不曾閤眼,將士們也有些頂不住了。
準備再拿幾壇酒,卻聽到酒館二樓有腳步聲,抬頭一看樓梯上站著一個男子,還大著肚子。
那男子看到樓下的軍隊,頓時嚇得軟了腳,差點摔下樓梯,幸虧身後的另一個人扶住了他。看這二人,應當是夫妻。
“沒殺乾淨嗎?”齊朗也看到了樓梯上的兩人,提著劍大聲嚷嚷了一句。
懷孕的男子一臉驚慌,他的夫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擋在了他身前。
“你們兩個下來。”沈越看著他們,衝他們招了招手。
樓上的兩個人便走了過來,懷孕的男子被夫君扶著,還用手託著肚子。
“你們二位,是店家?”沈越問道。
“是,這小酒館是我們開的。”
“街上的人都逃走了,你們怎麼還在這?”沈越他們沿著街一路走,街邊的鋪子裡都沒人了。
“我家內子即將臨盆,受不得顛簸了,店內的東西將軍儘管拿去,只求饒我們性命。”男人跪在地上,語氣誠懇,雖然身臨險境,卻一直護著自己的妻子。
“求求你們…”懷孕的人看著自己的夫君跪下,也跟著跪了下來,只是肚子月份大了,顯得格外吃力。
“快起來。”齊朗勉強穩住身形,將懷孕的人扶起來,也讓他夫君一併起來。
二人站起來後,男人趕快將妻子攬進懷裡,貼心的摟著他的腰。
齊朗看著那人的肚子,想著起雲的肚子也該有那麼大了。這人有夫君陪著,百般體貼,起雲卻獨自一人在西遼皇宮,不知受著什麼苦。
想到這些,心裡酸楚的難受。
“店裡的東西我們不會拿,這是今日的酒錢和賠你們的桌子錢。”沈越從袖中掏出兩枚金葉子,塞進了夫妻二人手中。
“你們放心吧,不會有人來找你們麻煩了。安心過日子吧。”齊朗坐在桌前,又打開了一罈酒,看著懷孕的男子說道,“回樓上歇著吧,不要害怕,我們喝完酒就走。”
二人聞言,道了謝又回到了樓上。
齊朗沉默著。提起酒罈開始灌自己。有一個小鋪子,他在櫃上招呼生意,起雲在家裡睡覺,晚上兩個人教孩子讀書寫字。這不就是他原來幻想的小日子嗎?
又是幾壇酒下去,皇帝陛下開始滿嘴跑火車。
“沈越,等老子把他找回來,就拿鏈子把他拴上…陪老子睡覺…給我生兒子!哪裡也不許去!”
“哪裡也不許去了…再敢亂跑…老子打斷他的腿!”
“等他回來…看我怎麼修理他…老子要操的他下不了床!”
“好了好了!”沈越滿頭黑線的捂住了他的嘴,外面可是有那麼多血氣方剛的大頭兵呢!
齊朗說著說著就紅了眼,江起雲你怎麼就那麼蠢呢?我才離開多久,你就讓人拐走了?
江起雲你還好嗎?沒有我護著你,你有沒有受委屈呢?
“我想你啊!”齊朗扔掉手裡的酒,抱著頭鬼哭狼嚎。
沈越嘆了口氣,看看門外,得了,皇上這回丟人丟大發了。
天剛矇矇亮,銅雀閣的宮人悄聲忙碌著。女輕輕的掀開床帳,瞧著裡面的人還未醒,將床頭安神香倒掉,又退了下去。
江起雲睜開眼,皺著眉拿開了搭在自己腰上的手,不知昨晚耶律流光又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耳邊是平穩的呼吸聲,耶律流光還在熟睡。
江起雲小心的往外挪了挪,慢慢將手伸進了枕頭下面,摸索著攥緊了手中的白玉簪子,手心裡俱是冷汗,手腕也止不住的發抖。
這一下刺下去,必定會要了他的命…
江起雲思緒紛擾,心口狂亂的跳著,連呼吸也變的格外艱難。
“雲兒…”耶律流光突然睜開了眼,嗓音還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啊…”江起雲被他嚇得叫出了聲,猛地一個哆嗦,慌亂的將手從枕下抽出來。
“你怎麼了?”耶律流光看他滿頭細汗,臉色也是很不好,伸手幫他擦了擦汗。
“我…做噩夢了…”江起雲攥著被角,又重新閉上了眼睛。心裡暗自嘆息,明明自己什麼都沒做,卻心虛成這樣。
耶律流光看他神色懨懨,只當他是又困了,自己起身下了床,收拾妥當後,俯身掀了掀錦被,“捂那麼嚴實,要悶壞了。”
江起雲也不說話,扯過來被角又將自己捂了個嚴實。
耶律流光無奈的笑了笑,便離開了寢殿。剛才的事,只當沒有發生過。
江起雲也無心再睡,便也起了來。由宮人服侍著穿衣梳洗,無甚胃口的草草用了些早膳。
他如今月份大了,行動不便,肚子更是墜的難受。站著和坐著都不舒服,須得腰後倚著些什麼才輕鬆。
錦秋便讓他仰靠在貴妃榻上,在他身後加了兩個軟枕。兩個人一個假寐,一個忙著手中針線,錦秋時不時的拿著小衣服給他看,江起雲雖看不清繡的什麼,但摸著也知針腳細緻,難得露出笑容。
小宮女端著藥進來,走到江起雲跟前,“主子,該用安胎藥了。”
江起雲眸色一黯,抬頭看了看那藥碗,淡淡說了聲,“先放那兒吧,這會喝不下。”
宮女將托盤放在桌上,端著碗放在了他面前,笑著說道:“再放就涼了,還是趁熱喝吧,免得胃裡又難受。”
“那你趁熱喝了吧。”江起雲聲音冷冷清清的,挑著眉毛瞥了宮女一眼,便低下頭不再理她。
“好了,那就待會再喝,你先下去。”錦秋瞧著他不高興了,知道他有時候也是犟的很,便支使宮女下去。
又笑著寬慰江起雲,“這樣好,不想幹什麼就說出來,別自己憋著,你心裡難受,陛下心裡也著急。”
她這話裡話外都是說著耶律流光的好,江起雲雖然不想聽,可也不能對著她惡語相向,只得說自己想吃點心,讓她去拿些過來。
他自從住進銅雀閣,胃口就一直很差,難得說想吃什麼,錦秋應了聲趕緊去了膳房。
江起雲看她走了,掀開身上的絨毯,挪動著從貴妃榻上下來,下半身虛軟的厲害,他的眼睛也不見好,扶著手邊的桌案才勉強站穩。端起桌上那碗藥,腳步虛浮的走到花盆前,悉數倒了進去。
耶律流光既然想讓孩子早點出生,又怎會好心給他安胎藥。
一陣清晰的腳步聲響起,錦秋已經走了進來,看他站著不免有幾分驚訝,“怎麼下來了?”
江起雲手中還拿著藥碗,花盆裡還是未滲透下去的藥汁。
“你這孩子,怎麼倒掉了?”錦秋走到他跟前,將藥碗接過來,言語間帶著嗔怪。
“太苦了…”江起雲蹙著眉,面上流露出一絲悽楚,又揪著錦秋的衣袖可憐兮兮的哀求,“姑姑別告訴他,求求姑姑…”
“好,姑姑不說,少喝一頓安胎藥不妨事的。”錦秋看他一副惹人憐惜的樣子,哪裡還能再說他什麼。
“姑姑不是去膳房了?”江起雲想著她回來的也太快了些。
“正好有宮女過去,便讓她們帶過來。”錦秋扶著他坐下,往窗外看了看,“應該快回來了,你餓了不成?我去給你做些吃的。”
“沒有,姑姑別忙了。”
江起雲這才完全放下心來,看來錦秋姑姑毫不知情,並不是來監視他的。
不一會兒兩個宮女便端著點心進來,只是身後還跟著昨日的御醫。
那御醫見他坐在榻上,便提著藥箱上前先替他診了脈,又看了看他的眼睛,“眼睛還是得敷藥,切記不可再傷神流淚了。”
“大人,我腹中的孩子還好嗎?”江起雲撩著衣袖,打量著正在診脈的御醫。
“孩子很好。”御醫並未多說,只是惦記著自己份內的事,“還請移到床榻上吧,微臣還是要為您正胎。”
“我有些累了,今日就算了吧。”江起雲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用手按了按太陽穴。
“不可,只有每日不間斷,才能保您順利生產啊。”御醫還在不依不饒的勸著,顯得格外堅定。
錦秋也在一旁勸著,他自然無法對她實情相告,只得硬著頭皮躺到了床上,由著宮人解開了衣裳。
如昨日一樣,御醫的手按上了他隆起的肚子,下了勁兒的推揉著,宮人在一旁握著他的手腕。
江起雲感受著如凌遲的疼痛,那力道好像要將他腹中的孩子活活給揉出來,一顆心如油煎火燎,急出了一頭的汗。
正在這時候,聽見外面的聲音,是耶律流光來了。
“啊——!”江起雲隨即放聲喊叫,掙扎著挺起了身體。
耶律流光聽著這聲慘叫,趕快跑到了床前,床上的人衣衫凌亂,正被人按著,御醫的手正按在隆起的腹部。
“雲兒,怎麼了?”耶律流光焦急的詢問著。
“啊啊啊…好疼…好疼…”江起雲擺動著頭,痛苦的哭叫著,喉嚨裡帶著壓抑的哽咽。
“陛下,微臣在為貴人正胎。”御醫看了看耶律流光,又繼續手中的動作。
江起雲登時又是一聲尖叫,御醫愣了愣,有些茫然失措,自己還並未用力,怎麼就疼成這樣了?
“雲兒,忍一忍,這是為你好。”耶律流光上前握住了江起雲的手,輕聲安慰著他。
御醫的手還在腹上推揉著,慢慢加大了力道。耶律流光在一旁守著,貼心的幫江起雲擦著汗。
“呃啊…啊…好疼…啊…”江起雲皺著眉,軟癱在榻上,長髮柔順的披散在被褥上,看起來楚楚可憐。
“陛下…我好疼……救救我…”他辛苦的抬起臉,眼裡的淚水奪眶而出,一隻手費力的拽住了耶律流光的衣袖,“陛下…救救我…真的好疼…”
“雲兒別怕,很快就好了。”耶律流光看他脆弱之時依賴自己,頓時心裡跟塞了棉花一樣。
“啊…呃啊…唔…”江起雲虛弱的輕聲哭泣著,汗水和淚水順著下頜往下流,癱軟的雙腿無力的摩擦著被褥,“殺了我…殺了我吧…讓我死吧…”
手中仍是緊緊拽著耶律流光的衣裳,死死地不肯撒手。
“雲兒胡說什麼?”耶律流光心疼的幫他擦著臉,將他摟在了懷裡。
御醫不知所措,不論下手是輕是重,床榻上的人都叫的聲嘶力竭,他嚇得都不知如何動手了。
江起雲倚在耶律流光懷中,在他的胸口蹭了蹭,又是哭了個梨花帶雨,低弱的嗓音軟的要把人給融化了,“饒了我吧…我實在受不住這疼……求陛下憐惜…”
他悽楚的小聲哀求著,彷彿要將自己的委屈訴盡。耶律流光知他一定疼的厲害,看著他無助的表情,頓時心軟了,吩咐御醫下去。
“雲兒別哭了,眼睛又要不好了。”耶律流光小心的哄著懷裡的人,每次一流淚,江起雲的眼睛都會又疼又澀,模糊不清。
“那御醫…就是個庸醫…我不要他來了…”江起雲嗚咽著,默默伸手捂住了肚子,“我看他是想害我的孩子…”
“又胡說,他是宮裡的御醫,怎麼敢害你的孩子?”耶律流光怔愣了一下,覺得一陣心虛。
“我這幾天肚子總是疼,可能是要生了。怕是要早產了。”江起雲抬頭看了看耶律流光,一雙眼睛睜的大大的。
“你放心,御醫和穩婆都準備好了,你到時安心生產就是。”耶律流光狀若不經意的躲閃開他的目光。
“那就多謝陛下了,我這還不到九個月,陛下就什麼都準備好了。”江起雲笑了笑,佯裝什麼都不知道,面上還是一副純良模樣。
兩人各懷心事,維持著難得的和諧。
耶律流光這幾日似乎很忙,用過晚膳就離開了。
江起雲躺在床上,想著已經一整天沒有見到燕一了,原本想向他打聽有沒有阿朗的訊息。
一直等到半夜,燕一也沒出現,只能讓人熄了燈,放下床帳休息。
子時已過,江起雲輾轉反側,小腿有些抽筋,他掙扎著坐起來,卻有肚子擋著,怎麼也夠不著。
黑暗中有人慢慢掀開了床帳,在床邊坐了下來。
“阿青!”江起雲嚇了一跳,脫口叫出了這個名字。
燕一也有些吃驚,江起雲自從來到西遼便再沒這麼叫過他,“噓…王上收走了我的宮牌,我是偷偷翻牆進來的。”
燕一伸手按上了他的小腿,仔細的按揉著,“以後我白天都不能過來了,你要照顧好自己。”
“我會的,阿青也要照顧好自己。”江起雲的眼睛在月色下顯得格外溫柔,似乎與從前一樣。
不知為何,他面對燕一,似乎恨不起來了。
燕一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塞到了江起雲手中,“這個你收好,防身。”
“阿青,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江起雲握住匕首,心中有些擔憂。
“他來救你了,我擔心王上會傷害你。”燕一扶著他躺下,幫他蓋好被子,“我得走了,待會有侍衛巡夜。”
“阿青,你小心些。”江起雲看著他,心裡有些難過,眼中盈滿了淚,自己還不曾察覺。
“不要哭,也不要害怕。他很快就來了。我會保護你的。”燕一笑著摸了摸他的臉,眼中柔情似水。
來去匆匆,黑衣的少年,很快隱沒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