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姬夏陌傾靠在窗前的搖椅上小憩,薄薄的單衣上暈染著淺淺的硃砂,微風浮動,吹散了腳邊的符紙。
百鉺悄悄走近,拿走少年手中的硃砂筆,為他蓋上毯子,將滿地散落的符籙撿起放置好。
半開的窗戶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百鉺起身將窗戶合上,擋回落進的陽光。回身走到少年身邊蹲下,細心的為少年擦拭著鼻尖的汗漬。
手下的動作突然被握住,姬夏陌慢慢撐起眼瞼,靜靜的看著百鉺的五官。指尖摩擦著掌心的劍繭,姬夏陌不覺笑了出聲。“我真怕你這張臉看久了會忘記你以前的模樣。”
百鉺沉默的抽回手,正想為姬夏陌收緊身上的毯子,可看到姬夏陌鼻尖的汗漬又頓了下來。
姬夏陌抬頭失神的看著房頂“在我身邊當個奴才是不是很委屈。”
“不委屈。”百鉺搖搖頭,繼續為姬夏陌擦拭額頭。
“我從來沒有將你當過奴才。”姬夏陌深深的凝視著百鉺,似乎想要看進他的心裡。見百鉺自始至終都表情淡淡,姬夏陌嗤笑出聲,眼中隱有諷刺。“惡人自有惡人磨,我鬧的天翻地覆,卻最終還是被你拿的死死地,跑不出你的手掌心。”
百鉺摸摸姬夏陌的頭“陌陌聰慧。”
“聰慧?”姬夏陌冷笑。“可我卻覺得,這世上再無人比我更蠢的了。”
兩人之間冷下許久,姬夏陌撐起身子握住了百鉺的手。“你以前對我說的話可還作數?”
見百鉺不語,姬夏陌眉頭皺起聲音急了幾分。“你說你不娶妻,你一日活著,便斷不會叫我受委屈?”
“自然作數。”見姬夏陌還想說些什麼,百鉺嘆氣,無奈的將姬夏陌攬進懷中。
“記住你說的話,你若敢叫我受半分委屈,仔細你的命根子。”姬夏陌發了狠。
百鉺微怔,明白姬夏陌所指後,頓時耳根一熱,抱著姬夏陌的手緊了兩分。“陌陌,胡鬧。”
才不理會百鉺這隻發怒的貓,姬夏陌勾/搭著百鉺的脖子,滿足的蹭來蹭去。
“小陌!”窗戶被人撞開,房藺君翻著跟頭跳進了房中,唬了房中兩人一跳。
姬夏陌起身,收緊百鉺披過來的外衣,皺眉看著一進屋便開始翻吃的人。“你餓死鬼投胎?”
“別廢話了,有什麼吃的趕緊拿來,餓死我了。”房藺君塞著桌上的點心,頭也不抬的應著。
姬夏陌示意百鉺下樓那些飯菜,走到桌前在房藺君對面坐了下來。“怎麼樣了?事情辦好了嗎?”
“小生辦事你還有哪裡放不下心?”房藺君嚥下最後一口點心,倒了一杯水開始慢里斯條的喝著。“全都搞定了,糧食已經送到災民區,雖無法救他們於水火,但總歸能應急,讓他們不至於餓死。”
“這已是最好的局面了。”姬夏陌點頭。“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解決屍毒的辦法。”
“有法子嗎?”
“既是屍毒,必有屍王。屍毒便是從這屍王身上煉製出來的,我們需要先找到屍王,然後才能找到解毒的方法。”
“這種事就是你的本行了。”房藺君聳聳肩。“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竟然讓柏子貴拿出那麼多糧食。”
說到柏子貴,姬夏陌忍不住笑了出來。百鉺已端著飯菜上來,姬夏陌將飯菜送到房藺君讓他先吃,又示意百鉺警惕著四周,以防隔牆有耳。
“我事先踩好點,知道柏子貴這人雖精明,卻十分多疑。我事先在外散下名聲,然後設符在他府中壓了一個鬼,柏子貴驚懼必會找上門來,我一番話說的七分透,他自然半分半疑。”
“我知道他肯定會請一些和尚道士去家中驅鬼,我封了幾縷煞氣在他府中,雖不會傷人性命,但對付那些神棍已是綽綽有餘。”
姬夏陌神神叨叨的掐著手指,裝模作樣摸著不存在的鬍鬚。“相信不出兩日,柏子貴必來請老夫出山,之後,我設的第二計也可以收網了。”
“第二計?那是什麼?”
“我在外留名時曾放話洛舞樓乃不祥之地,前些日子我叫殷慄去了洛舞樓同那些鬼怪折騰。洛舞樓是朱玉盛常去之地,以洛舞樓做引,朱玉盛定會派人查我。”
“我為柏子貴入府降伏鬼怪,朱玉盛會找柏子貴問話,透過柏子貴我便可以理所當然的與朱玉盛搭上線。”
房藺君聽得目瞪口呆“你是從進了這陳州,這一環環你都設定好了?”
門外傳來敲門聲,百鉺起身開門,小二鞠躬作揖“幾位爺,剛有位師父說是幾位爺的舊識,便尋小的來引見。”
笙空出現在百鉺面前,淺道一聲慈悲。“無憂谷一別多日,百施主一切還好?”
“笙空師父?”走來的姬夏陌看著突然出現的笙空有些訝異。“你不是雲遊去了嗎?怎會在此出現?”
“奉師命來此,卻見此處死氣籠罩,便深入細查。”
“師父請進。”姬夏陌引著笙空進入房內。笙空人雖然軸了點,但是也不是那種撞了城牆也不回頭的死腦筋,若無大的衝突,姬夏陌也不願與他為惡。
笙空隨著姬夏陌進了房間落座,房藺君簡單粗暴的將飯扒進嘴裡,倒了茶坐在了對面。
“本以為自那一別今生再難見到,如今巧遇,想著我與師父還是有些緣分的。”姬夏陌笑著將茶推到笙空面前。
“師父從何處來?怎會知道我們的落腳之處?”房藺君不動聲色的詢問。
笙空飲了一口茶水,表情淡然平靜。“貧僧從柏府而來,能尋到姬少俠並不是難事。”
姬夏陌喝茶的動作一頓,表情微妙,屋內的氣氛一時凝結。片刻,姬夏陌將茶飲盡,笑望笙空。“師父既然找到我,想來也是來聽我一個解釋。”
笙空一向平靜的眉宇似有笑意拂過。“姬少俠聰慧絕倫,貧僧相信少俠為人,自然願意聽少俠與貧僧說道說道。”
凝結的氣氛瞬間輕鬆下來,姬夏陌笑意盈盈的為笙空填上茶水。“在我解釋之前想問師傅一句,柏府之事,師父可曾插手?”
“貧僧受柏施主相邀前去府內驅除邪祟,卻見少俠符籙,貧僧覺得,在解下符籙前還是來見少俠一面為好。”
“夏陌在此替陳州百姓謝過師父手下留情。”姬夏陌起身拱手作揖。“陳州遭難並非天意,而是人為。百姓口中的瘟疫實則是屍毒,要想解這屍毒,必先要找到煉屍之人,尋到屍王,才能找出解毒方法。”
笙空點頭“貧僧已經去過災民區,屍毒極為兇殘,若屍毒不解,怕是用不了多久,整個陳州將會殭屍。”
“尋找屍毒解藥絕非輕易只之事,那些災民怎能等得起?師父可知,除了那屍毒,災民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
笙空沉吟片刻,眸中閃過了然。“糧食。”
姬夏陌笑了,再次拱手“所以,夏陌再次謝過師父救災民與水火。”
笙空放下水杯,平靜的聲音中已有鬆動。“可是你這般做也是不妥,修行之人最忌諱便是天道因果。”
“師父放心,我只不過略施小計懲戒一番,並不會傷及他人性命。”
笙空點頭,不在言語。確定笙空真的不會同自己對頭幹,姬夏陌也暗暗鬆了一口氣。如果笙空真的愚昧拿所謂的正義與他作對,兩人難不保會掐起來,論修為,姬夏陌根本不夠笙空看的,如今的情況,已經容不得姬夏陌再去樹敵。
“師父可有落腳的地方?若沒有,不如就在此住下。”姬夏陌‘好心’建議。“如今陳州情況兇險萬分,師父同我們一起住著,如果有什麼事也可以相互照應些。”
笙空想了想,心知姬夏陌說的是事實,便也沒有拒絕。“好。”
天色漸暗,洛舞樓內燈火通明,酒香浮動,殷慄懶洋洋的坐在房樑上,無聊的晃著兩條腿。
他已在這裡呆了幾天了,殺人放火的事沒敢做,但裝神弄鬼卻沒少幹,嚇跑了不少來尋歡作樂的男人,如今這洛舞樓內也冷清了不少。
嗅著杯中的酒香,殷慄漂亮的眉眼中添上了淡淡朦朧醉意。以前她生時最愛酒,死後修成了魅,沒了實體又碰不得,最後乾脆眼不見心為淨。
自與姬夏陌簽了契,有了身體,虛無中飄了千年,嘴饞的厲害,一時便有些把持不住,
眯眼看著紅燈下的紙醉金迷,殷慄有些失神。一處冷清的暗角,一雙冷厲的鷹眸直刺刺的盯著房樑上的那抹暗紫,猶如深淵的眸底洶湧著不明的暗湧。
半醉的殷慄只覺渾身一寒,像是被盯上的瀕死獵物。醉意減了幾分,殷慄起身,目光尋著那抹冷意追去,卻並無所獲。
搖了搖暈眩的腦袋,殷慄輕舒一口氣,衣裙揚起,輕飄飄的從房樑上飛下。
‘時間差不多了,該幹活了。’
黑暗中的樓閣上,半輪明月灑下一片冰冷的蒼白。百鉺遙望著一片星光中的一抹,想象著少年趴在窗前的模樣,冷寂的眼底閃過淡淡的溫柔。
司傅鏡裹著寬大的斗篷走近,臉上帶著掩飾不去的怒氣。“陳州如今大亂,不是你該呆的,跟我回離九門。”
“我不回去。”漠然拒絕。
“你呆在這裡做什麼!我已查到夏鍾在沐陽城周邊留下過蹤跡,那是房樂閣的地界,一旦被他們得知你的存在,整個江湖就沒有你的容身之處了。”
“夏鍾我會殺,房樂閣,我也不會放過。”百鉺收回視線,淡淡的望向司傅鏡。“有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根本不在乎,我想殺的人,誰都留不住。”
“你!”
“你回去吧。”百鉺轉身背對司傅鏡。“以後凡是關於我的私事,不要再來找我。”
“混賬小子!!”司傅鏡怒叱,滿臉憤怒。“我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你自尋死路卻視而不見。”
“我喜歡上了一個人。”面對司傅鏡的怒意,百鉺眼神平靜。司傅鏡錯愕,百鉺眼中帶著淺淺的笑意。“我不想離開他。”
司傅鏡怔怔的看著百鉺許久,嘴巴開開合合欲言又止,壓抑著的臉上有些發青。“誰家的姑娘?”
“不是姑娘,他是男的。”
“胡說八道!”司傅鏡瞪眼,氣的鬍子亂顫,渾身發抖。“你!你瘋了!!你是不是要把你爹氣的從棺材裡爬出來抽你一頓你才清醒!”
“我沒瘋。”百鉺冷然的看著司傅鏡。“我知道我是個混蛋,但我離不開他。放開他我捨不得,我試過,但是看他跟別人在一起我會死。”
司傅鏡瞪著百鉺腦袋發矇,胸口堵著一口氣差點暈過去“靳無極,你這是想讓你爹死不瞑目啊!”
“我喜歡他。”百鉺執著。
司傅鏡揉著抽疼的額頭,哆哆嗦嗦指著百鉺,努力平復著心中的怒氣。“無極,你跟他沒什麼好下場的,趕緊收手。”
“……”
見百鉺對自己的話不做理會,司傅鏡差點控制不住撲過去掐死他。“無極,你明白你現在的情況嗎?你是不死人,待到百年之後,他已化成枯骨,而你容顏依舊,你將生不如死。”
“你若不斬情絲,眼看他白髮蒼蒼日漸衰老,你……”司傅鏡嘆了一口氣走到百鉺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上。“忘不掉的記憶遠比死掉要痛苦千萬倍。”
“趁著現在還沒開始趕緊停止,跟我回去,忘掉他。如果,你是心裡真的有他。”
“我知道。”百鉺低聲道。“但是,已經收不回來了。”
“無極……”
百鉺望著萬家燈火中的那一抹獨一無二,低聲輕喃。“身居半棺木,輕撫白骨,百年同枕,擁他入懷。生時未能十里紅妝娶,死後千年共枕眠。”
百鉺收回目光,漆黑的瞳孔迷茫散盡,取而代之的是從未有過的堅定認真。“我想為自己活一次。”
司傅鏡望著百鉺眉頭緊皺“你這個蠢貨!”
“如果他死了,三尺黃土下,我會與他同棺共眠。”百鉺唇角微微勾起。“陌陌只只有一個,百年之後,千年之後,輪迴千載,新生的他,已經不再是他。”
司傅鏡冷冷的看著百鉺,嗤笑出聲。“白日做夢!一切不過你一廂情願,若他知曉真相,他容得下你這個不死的怪物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