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用心回憶,也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那個人。
他永遠都忘不掉那人在那一瞬間露出的表情:錯愕、困惑、受傷、不解……卻沒有怨恨的男孩子就往人家身上撲;自己讀初中,他也上了小學,就天天拿著再簡單不過的作業來串門,像樹袋熊一樣黏在他身上;
自己高考那年,他小學畢業。走出考場的時候,看到那人混在接孩子的叔叔阿姨中間,小臉兒曬得通紅,臉上的笑容也格外燦爛……
無論如何回憶,都記不清是從何時開始喜歡那個人的。
卻清楚地記得兩個人的初吻。
那時候麥當勞剛剛登陸中國,是奢侈的洋快餐。他讀大一,被讀初中的那人纏得沒辦法,便帶他去吃飯。
畢竟是窮學生,連漢堡都買不起,只買了一杯大可樂,然後暗搓搓地拿了兩根吸管,兩個人縮在角落裡,臉對臉地喝。
他無意間抬眼,看到那人長長的、不斷顫抖的睫毛,只覺得臉燒了起來,不可自抑地湊上去,吻了對方。
一個非常笨拙的,只是嘴唇彼此碰觸的親吻。
初吻之後,兩個人便在一起了。沒有人告白,牽手卻變得自然。
那人開始經常到他宿舍跟他搶床,還跟他的舍友打成一片……即便如此,還是有“親Xiong-Di也沒有你們這個好法的”之類的閒話流出來。
為了能跟那人更自在地相處,他開始勤工儉學,在教職工宿舍租了房子。
房子置辦好的第二天,那人就帶著一隻流浪貓崽回了家。
他生氣又無奈:“我現在自己都養活不起,還養貓?”
那人卻不肯放棄。一人一貓蹲在房門口,一起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養吧,不然它會的!”“喵!”“求你了QAQ!”“喵QAQ!”
“……”
從那以後,那人抱著貓,蓋著他的外套睡在沙發上的景象,就成了這件破破爛爛的出租屋中最美好的風景。
仔細想想,跟那人在一起的時光總是美好的,似乎每一個畫面都是一個風景。
他們有過很多次約會,一起看過很多風景。約會時,那人總是會早到,而他總是會遲到。
第一次約會遲到後,他非常愧疚,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呼……抱歉,開了個會耽誤了,你、你等很久了吧?”
“喘口氣,喝口水。”那人一臉安定,把手上的汽水遞給他,“你只遲到了5分鐘,不需要這麼著急啊。”
“我怕你等……”
“等有什麼可怕的。”那人笑著用胳膊頂頂他,“反正你一定會來~無論早晚。”
他聽得心頭髮熱,把那人拉到沒人的角落,撩起對方的劉海,在他的額頭上落下一個蝴蝶般輕柔的吻。
吻那人的時候,他總是下意識把動作放輕。對那人的喜愛和珍惜,似乎早就融入了他的骨血裡。
記得那人高中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沉默PSP遊戲,並且因此耽誤了學習。彼時,他已經是大學裡的一名助教。眼看那人要在遊戲渣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他便想盡辦法地轉移那人的注意力,時常沒話找話。
有一次他拿著兩床床單問那人:“藍的好還是綠的好?”
“隨便。”那人頭也不抬地應付。
他耐著性子:“藍的純棉床單和綠的棉綸床單,選一個。”
“你看著挑……”那人手指不停。
他怒火中燒,走過去搶過PSP,彎腰把人抱起來就往臥室走:“你、你幹嘛?”“帶你試床單!”
——那一年,那人18歲。那一次,是他們兩個的第一次。
兩人的親密關係成功地讓那人戒掉了遊戲癮,在高考中穩定發揮,考入了他任教的學校。
開學典禮那天,那人作為新生代表站在後臺,拿著演講稿做最後的預演,他作為校方老師,抱著胸在一邊看著,直到主持人說:“第四項,新生代表發言。”
那人把講稿遞給他準備往外走,而他抓住那人的領帶,蠻橫地吻了他。
接下來的演講中,所有人都看到,那個一臉精英相的新生代表,領帶是外的。
他混在人群中,得意地直笑,因為他用自己的方式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人是我的。
兩個人在一所學校,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學生,正式開始了同居生涯。
同居的第一天,他洗完淋浴才發現自己忘了拿浴巾——以往獨居,都是直接光著身子離開浴室——便揚聲喊:“幫我拿一下浴巾!”
片刻之後,那人兩手空空地躥進浴室。
“==浴巾呢?”
“嘿嘿~”那人笑,賤兮兮地扭動身子,“這不是在這嘛!來,擦擦~~”
如此想來,兩人的同居生活好像總是充滿各種各樣的樂子——那個人,的確是個能把生活過成段子的人。
他們有很多溫馨的小約定,對於這些約定,那人總是一絲不苟地遵守。
比如約好的早安吻。有一天兩人都起晚了,穿了衣服就往外跑,一個去辦公樓,一個去教室。分開後5分鐘,他突然聽到耳熟的腳步聲,回頭,見那人撲過來,給了他一個簡短卻溫暖的吻:“?”“早安吻。”“你跑過來就為這個?”“跟你約好的嘛!”
他們兩個之間的事,那人的記性總是那麼好。
有一次他要在網上買書,網銀卡沒錢,就踢踢在身邊玩遊戲的那人:“喂,我要用你的支付寶。”“哦,賬號是我的QQ名,密碼是你的第一個手機號。”“第一個手機號?”他冥思苦想,“152什麼來著……你怎麼用那個啊?”“因為不會忘嘛。”那人一臉自然地盯著螢幕,“那是咱們熱戀時你用的號碼啊~”就像說著再普通不過的話。
他卻聽得眼眶發熱,忍不住撲過去抱住那人:“會不會說話!說得好像咱們現在不是熱戀一樣……”“老夫老夫說什麼熱戀,啊啊啊!別擋住螢幕啊!”
那人隨隨便便的一句話,總是比情話還好聽。在這方面,他似乎很有天賦。
這大概是因為,他的生活技能點都點到談情說愛上了吧?
在外人眼中學習優異、品德出眾的那人,實際上卻是個生活白痴。
兩人戀愛9年紀念日時,那人一臉神秘地說要給自己一個驚喜。他滿懷期待地回家,卻看到廚房視窗冒出滾滾黑煙——那瞬間,心臟幾乎停跳!他踉踉蹌蹌地衝上樓開啟門,卻見那人正完好無損地坐在客廳,渾身是油,身旁趴著毛髮打綹的貓:“對不起……我想做飯來著,但是搞砸了,咳。”
他又是慶幸又是憤怒,走過去把那人緊緊揉進懷裡:“作!你他媽就作死吧!非得把我嚇死才爽快!媽的!今晚不準吃飯!大掃除!什麼時候把房間收拾乾淨什麼時候算完!”
“知道了。”那人軟著嗓音應,用油乎乎的頭髮蹭蹭他的肩膀,雙手撫摩他的後背:“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你不要害怕,我不會離開你的。”
“我不會離開你的。”這是他們之間說過的,最接近“我愛你”的情話了吧。
說來神奇,兩個人以愛人的身份彼此相伴十餘年,竟然從沒說過“我愛你”“我喜歡你”之類的話——比起開門見山地直白,他們更喜歡晦澀卻甜蜜的表達。
比如那人經常在他忙論文時用手捂住他的眼睛,湊在他耳邊笑嘻嘻問:“猜猜我是誰啊~?”這是那人從幼年起就喜歡的惡作劇。
每當這時他都會答:“是我的寶貝~”說著,把那人的手拉下來,親吻他的手心。
每當這時,那人都會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用撒嬌卻幸福的語氣小聲抱怨:“嘖,老狐狸。”
再比如,那人還喜歡捉弄他的影子。有一次兩個人去學校禮堂看週末電影,站在路燈下等開場。由於人來人往,所以不能做出親密的動作。他耐心地等著,卻見那人動來動去,還用手機拍兩人的影子。他順著那人的動作看過去,發現路燈下,兩人的影子正在接吻……忍不住揚眉笑起來。
怎麼說呢。
事到如今,已經不記得那天究竟看了什麼電影,只記得,在一片漆黑的禮堂裡,他們十指相扣,肩膀緊緊並在一起,在這個偌大冰冷的世界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溫暖的小角落。
然後,從這個小角落開始,世界崩塌。
校園論壇上出現了偷拍他們的照片,照片中的他們舉止親熱,一看關係便非同一般。
校方高度重視此事——這並不是“有個講師是個同性戀”的問題,還是“年近而立的男人勾引年輕同性學生”的惡性事件。
他被叫到校長室,低頭聆聽校方的眼裡譴責和那人父母的破口大罵,恍惚間,似乎聽到了令人絕望的二重奏。
“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也要想想那個孩子的未來!”
“都是你!是你毀了我兒子!你毀了我兒子!”
“夠了!”校長室的門被推開,那人渾身溼漉漉的出現——顯然,是被什麼人潑過髒水——“我早就已經成年了,我有自己的判斷,我是自願跟他戀愛的,你們不用再繼續給他施壓!不管你們怎麼看同性戀,我的性向並不犯法,也不招誰惹誰!”他走過來,用冰冷地手拉住他的:“走,我們回家!”而他,甩開了他的手。
他永遠都忘不掉那人在那一瞬間露出的表情:錯愕、困惑、受傷、不解……卻沒有怨恨。
那人安靜地站在那裡,聽他說出“我不愛你”“咱們分手”之類傷人的話,眼睛裡沒有指責,只有憂傷。
他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看那人被他母親拉扯著往校長室外面走,身體微微顫抖。
而那個人,一直到消失在他視線中,都是一臉鎮定的。沒有哭,沒有喊,沒有憤怒。
那人說:“你第一次跟我提愛這個字……想說的,就只有這句話嗎?”
而他,慢慢蹲下來,用手遮住自己哭泣的雙眼,似乎這樣,就不用再面對曾經的甜蜜和幸福,不用面對如今的疼痛和絕望。
事到如今,已經不記得那天究竟看了什麼電影,只記得,在一片漆黑的禮堂裡,他們十指相扣,肩膀緊緊並在一起,在這個偌大冰冷的世界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溫暖的小角落。
他永遠都忘不掉那人在那一瞬間露出的表情:錯愕、困惑、受傷、不解……卻沒有怨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