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說來就來,細細長長的,極是纏綿。尤其遇著了山,雨更無理,卻因著配了初綠的點點枝頭,別有一番風韻。像澀澀的少女回眸般,不經意流露出些許嫵媚。
這樣的美妙,若是書生才子莫不引畫入文好生誦吟,可惜,遇上這般美妙時節天氣的,並不是那些個書生才子,而是一群看來正急著趕路的人。
候明心裡很著急,但臉上卻波瀾不興,沒有一點兒表情。身後馬車裡的人沒有說什麼,自己便只有等的份。
“候統領。”
“林總管,爺的意思?”
候明上前一步,身稍側頭略低。
“爺說了,你帶路。”
“是。”
候明扭頭一揮手。“出發,青陽縣。”
入了青陽,已是午後。
雨已經停了,青石板路上卻還殘留了些水漬印。
候明不動聲色的看著過往的人群暗暗警惕,問明瞭方向一行人直奔縣衙而去。
衙門口兩個當差的正抱著軍棍談笑生輝,一行車馬在街角處停了,只候明一人上了前去打聽。
“這位大哥,敢問聲,伍文武先生在麼?”
“伍頭去年便已退了官職開醫館啦,現在當值的是他兒子伍三思。”聞言,兩個衙役抬頭打量了候明一番。
上下皆青衣短襟打扮,眼有神而內斂,四十來歲的年紀,腰間別了把黑木鞘的刀。這樣的候明看著像個普通人家,但站在那裡卻偏像株古樹般讓人打心底生出一種讓人穩重可信的感覺。
這兩小子過往商賈、無賴潑皮、江湖人物看得多,自是明白哪些人不入流哪些人是真人不露相的。當下也收了懶散,客氣與候明抱個拳。
“您是?”
“我與伍頭是多年的朋友,此次過路青陽,想來看看他。卻不想已經辭官歸隱了。”
候明說得誠懇,言語態度亦是一片赤誠,兩個衙役對看一眼,左邊的那個道:“這樣罷,我領你去。”
當下候明道了謝,叫上了車馬跟著那衙役前往伍家醫館。
伍家醫館開得偏僻,在靠著東邊的縣城邊上,也就是伍文武兩爺倆自個兒家中。前院後院用籬笆隔了作區分,前院兩間土房便是醫館,後院兩間房則是住房。遠遠望過去,茅草屋搭的頂棚,房子泥泥窪窪,頗像個貧窮人家住戶。
候明心裡暗暗納悶:伍頭真是住這裡?
然而那衙役的叫聲卻讓他不得不相信事實。
“伍頭,伍頭。有人來看你啦。”
“小六子,我已經退了官,你可不能再叫伍頭了。”
應聲而出的端著個藥罐子的人正是伍文武。一見到候明,當下愣了一下,馬上又不著痕跡的放下手中藥罐,向著候明迎上去。
“咱們倒有許多年不見了。”
“十九年啦。想不到你真在此處安了身。”候明看著眼前這個五十歲的漢子感嘆。滿頭白髮,面上皺紋不多,卻很深,給人很滄桑的感覺。當年那般神采的人物也逃不過歲月的蹉跎。
伍文武看了馬車一眼,手往候明肩上用力一拍。“帶著家眷趕路,必是累極,寒室簡陋,也只能請兄弟見諒則個了。”說罷,扭了頭叫那衙役:“小六子你先回衙門罷,若路上遇著三思,你便告訴他我讓他請你吃酒。”
“謝謝伍頭啦。呵呵,那我先行,不打擾你們朋友敘舊了。”
小六子笑嘻嘻的拖著軍棍像只猴兒般遠遠跑了開去,待得話音落,人也看不見影了。
探定四下無什麼人,候明這才恭敬走近馬車,請車內之人下馬。
伍文武面上無甚表情,但眼裡卻有一絲憂慮一閃而過快得誰也沒看清。
最先下車的,是個管家模樣的老頭。板直的腰背,臉皺巴巴的,尖嘴猴腮,眼睛開合間不時有精光閃過。
在這老者身後下車的,則是個一身紅衣,眼媚如絲、腰身堪比弱柳可輕輕一握的妖豔美女。
最後下車的,則是個一身普通藍衫的年輕人。面如玉、相如刀削般輪廓深刻,年約二十七八,雙眼狹長尾部略上彎,眼神流轉間雖無半點精光,卻是深不可測,像百年的寒潭,讓人不禁身上發顫。身材修長高大,只往那石板路上一站,便隱隱的生出一種高高在上、睥睨天下小的王者氣勢。
安頓好外表樸素無華的馬車,把馬栓在籬笆上餵了草,一行人這才在伍文武帶領下進入後院。
“伍兄,這麼多年不見,我也不與你客套,眼下兄弟我在九王府當差,這位便是九王爺。”一入室內,候明的表情終於開始變了,微笑變成了苦笑。
伍文武眉頭輕輕動了動。“他是誰與我無任何干系,我欠的只得你的情,要還也是還你。”
“大膽!”
“放肆!”小小的陋室內不約而同響起幾聲怒喝。那著藍衫的九王爺只是抿了口茶,看似不經意的一抬手,示意手下眾人退後。
“我便知你會這般說。”候明除了苦笑,不知該作何表情了。自己心裡是百般不願來請他還自己人情的,可眼下形勢逼人。
“伍兄,我來便是請你還個人情——替我將這副圖送至九王爺府上,須由九王爺親收。”
由於低著頭,候明說這話時看不到伍文武的表情。
自己這個要求其實是很過分很過分的,送圖、須由九王爺親收。這就表明了既要他護送這份地圖不失,還要保證九王爺活著,若違了其中任何一個條件,便是未達成要求。
他會不會不答應?
不,依他的個性,言出必行。
就在候明心裡思緒萬千時,伍文武緩緩抬起頭。
“我——答——”
話未完,伍文武臉色突變,眾人只覺一陣微風輕輕掠過,再定睛,室內哪裡還有他的影子?
番外一不能被看見的淚
初見到他時,我混在禁軍佇列裡手握著明晃晃的火把和染了血的大刀。透過開著的房門,那個年輕的面相姣好的女子正溫柔的抱著他流著淚。
還只是個嬰兒,剛出生的嬰兒,竟然不言不語的努力揮著手想去抓住女人的眼淚。嫩嫩的肢體,還不能豎直的小腦袋,映著燈火分外明亮的眼睛直直的只看著女人。舔血多年的我竟然在看到這一幕時心裡產生了一種柔軟的情緒——憐愛。
若是自己的孩兒能出生,只怕也是這般可愛無邪罷。
來不及心痛,女人已經嘴角流血倒在一旁了。就像是看很慢很慢的拳腳演示般,我慢慢的看著顧明臣的手泛著不一般的紅印上他小小的心口。
然後,高高的帝皇回宮,低下的我們開始清理餘孽。
“可憐的孩子,生不逢時啊——”
很多人已經去燒殺虜掠了,我左右看看,沒人注意我在做什麼。去給那個可憐的孩子裹個屍吧,我發覺過來時已經邁步進了屋裡。地上的銅盆裡血水還有熱氣冒著,泡著一把剪子。
我正想把那個可憐的女人放在地上平躺好,突然,護腕被什麼給抓住了。
是那個孩子。
嘴角掛著有些凝固的血,一雙無神的大眼卻又像燃燒著不死的火焰般直直的看著我。看得我心裡都不禁顫抖——這是怎樣的眼神?這是怎樣的一個要把自己魂魄都燃燒殆盡的求生的眼神?
我下了決心,把他放在布袋裡,裝成是自己收刮的寶物,然後與門外的兄弟胡亂交待幾句便匆忙回了營地。
沒什麼可喂的,我只好上營地的母狗子那裡擠些奶。
他安靜的讓我給他洗澡、包裹被子、餵奶。然後一聲輕輕的奇怪的聲音:咿~~~~~
我聽在心裡,卻像是帶哭的長嘆。
真聰慧的孩子,難道他也知道今晚之事太過慘烈麼?
從頭至尾,他都沒有流過一滴淚,便是被那摧心傷筋的一擊擊中,也未曾發出半點聲音,這是怎樣的一個孩子?
等我發覺過來,我已經給他取了名字:伍三思。
我抱緊他的身體,在心裡立下誓言:從今往後,我定要保你護你,你便是我伍文武的兒子!是上天給我的,我與青青的兒子!
我去找了候明,當初助他欠我一命,在助我逃出天牢時還了。眼下,我卻不得不為了這孩子去求他。
我知道,他明裡是大內統領,暗裡其實應該是某個皇子的內應。
候明並未問我什麼,只是點頭應了。
等了半月餘,我總算是脫身了去。帶著三思,一路停停走走,慢慢往青陽而去。有幾次,路上這小小的孩子突然便沒了氣息,更甚者,有個大夫說:“你還是找個好地方把他好生葬了罷。”
我不信,當初有著火一樣燒痛我心裡的孩子會這麼輕易放棄生命。果然,三思也是不信的,這大夫話未落音,他便張開了眼哭了出來。
他不知道,這是我見他第二次哭,救他的那天夜裡,他無聲的哭著,讓我心痛了一整夜。
我把所有的積蓄都翻了出來給他找藥。然後帶著他出差、給他講解解屍過程的點點滴滴,練拳腳與他看,帶他去劉書才處聽我們講解天下時事、揮毫潑墨。
他不怎麼出聲,像是個大孩子般懂事,聽話。只是每每看我時,那眼中不屬於同齡孩子的沉靜與隱藏在其中的一絲難以讓人查覺的若有所思讓我不安,彷彿他和周圍所有一切,包括我,都隔了一道看不見摸不著的牆。
這樣的態度讓我不知不覺的不當他是個孩子。
他在慢慢長大,胸口所受的內傷在湯藥的幫助下也大有好轉。
我看在眼裡,心裡很是安慰與不安,以為他已經泡藥湯了,自己一個人端著酒坐在院子裡想喝上兩口,卻不想他突然從屋裡走了出來跪在我面前。
雖然他說的我聽得像是做夢,但我更心疼他一直跪著,更深露重會著涼,然而我沒有開口叫他起身,我甚至已經忘了自己有聲音。
他像只害怕被丟棄的小狗一樣怯怯的低下頭去,我只是更心疼。這是我的兒子啊,不管他什麼來歷什麼出身,現在都只是我的兒子啊,是我伍文武的兒子。
我對他說:“你快入屋裡去把藥湯熱熱泡泡身子。我自救你起便隱覺你不凡,不管如何,你現在都只是我伍文武的孩兒,你姓伍,名三思。”
他聽到我的話,又流淚了。
這是我看到他第三次流眼淚。
那麼透明,壓得我心裡喘不過氣來的痛。沒有過多言語,我攀著他的肩和他一起進了屋。我知道,從這刻起,他已經是我真正的兒子了,沒有隔離,沒有隨時他像要離開的不安,沒有血緣上的真假,我們是父子,是伍家父子,我們的心已經在一起了。也是從這刻起,他不再叫我義父,而是叫我爹。
也許再過十年,也許再過二十年,我會沒有能力照顧他,我會死去,我知道。沒有了我,這個孩子怎麼好生活著呢?我並不想他像我一樣,我只想他平安長大,討個嫻慧的媳婦,生幾個孩子讓我含飴逗孫,一月拿些俸銀,過著平凡但卻很幸福的日子,於是我對他更嚴格。
我同時也明白這孩子以前是想著回去原來的地方的,雖然說起自己那個師父如何如何,但言語裡卻掩不住對他的想念。可現在,他已經在心裡當我是爹了,親爹,我已經不怕失去他了,但他的心裡卻還是會想個辦法去想那個我沒見過的道士罷,倒不如我幫他找個辦法。於是,我讓他去二十里路外的青牛山上的青牛觀學道。他的眼神很坦率的流露出高興、感謝,還有感動。
我知道,我在這孩子心裡份量更重了些,這讓我高興了好幾天。
我發覺,我這幾十年來的愛,除了給了一些給青青,絕大部分都給了這個孩子。甚至,我在看著他的時候,已經很少再想起青青,那個我曾義無反顧的愛過的女子。
這讓我惶恐卻又小小的高興。至少,從前的一切已經離我遠去,而現在,我覺得很幸福。
看著他長大,我快樂又痛苦的發現自己要操心的事更多。
比如,前程。
他偶爾隨口在我面前唸的幾句小詩總讓我震驚不已,若是求功名,必是榜上有名,可我知道,他心不在這個上面,我也不想他去求功名。
又如武功。
身子骨因為小時的傷,個子到了中等便上不去了,輕功好歸好,卻是隻能連續用上兩個時辰便會體力透支心口痛,而拳腳,他除了些巧勁,因為心脈俱傷的緣故,也只是學了招式而實用不上。我更不想他走上我從前的路。
再者,做道士。
便是死,我也必要阻止。他是我兒子,怎能離我遠去呢?雖然他不說,但我知道,他必是有些道法根基了。至少,有夜裡我起身想去看看他有無踢被,卻無意窺到他折了只紙鶴正在房裡上下飛舞。若他修了道,是不是哪天就會成仙?是不是就會飛昇而去?我恐懼著沒有了他的想像,我絕不允許他修仙!
還是做忤作吧。
我知道我說的話,他從來不會忤逆我的。因為我是他父親。他尊我、重我,總是在我面前小心的放低聲音,害怕因為我發脾氣而惱了他。
我怎麼可能惱他?只是看著他,我便覺得心裡很滿足,滿足到我開始痛恨又自己為何會老得這麼快?為何不能不死,不能這樣看著他陪著他一直下去?
他聽話的去接了我的位置,做了忤作。
然後,我在欣慰之餘,王二家的和張木匠家的都上門來問親事了,才讓我突然又發覺他已經到了娶房媳婦的年齡。
我發現,其實我不想讓他被別的人佔據了去。他只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三思。但是,他長大了,這是必然的事情了。儘管我萬分不願意。
我聽完他說的事,然後問他對於娶親的想法。
他果然心裡還只是個單純的孩子,頓時就手足無措了,眼睛四處眨呀轉的,半天才說:“爹,這個,我才剛立業,腳跟還不穩呢,我想先別急著成家……”
我這時更明白了,他其實最想的,還是修道。心裡不知怎的就痛了起來,痛得喘不過氣,痛得我整個人都想蜷起來,痛得我想狠狠的狠狠的給他一頓拳腳,痛得,我的五腑內臟都絞在了一起的後悔:為何當初要送他去學道?為何?為何??為何???
明明想痛得出聲的,我卻偏偏聽到自己給自己努力扭曲了這個理由的理解:
“你前世是道士,這世又跟著我吃苦,沒啥時間想那些個。你老實說,是不是對女人沒經驗?所以才想先拖著終生大事?”
這樣赤裸的逼迫,讓他登時就紅了臉,耳朵、脖子,都是。
再然後,他像是賭氣般,真的跟著我去了倚紅院。
三思,三思,我的孩子!
聽著四下裡若有若無的呻吟聲,你可知,看著你被塵世玷汙,我心裡是如何的開心與痛苦?從此,你不會再是那我抓不住的靈魂,而是我隨手可以掌握的愛。可是為什麼,我的心裡還是這麼痛?痛得不能自己?也許,你看見我現在的模樣,會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這樣的我的眼淚,我卻並不想讓你看見……也永遠,不想讓你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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