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君是個非常討厭上學的人,學生時代,每個時段的畢業對他來說都是一種解脫,他本以為家長逼著唸完名牌大學研究生後就可以再也不用上學了,但最終還是回到一所省裡的重點高中當了數學老師。人生就是這麼變幻多端,突如其來的轉折總是打得你措手不及,但又不得不去承受。
每天跟學生一起早起上班,一起吃看著就沒胃口的份飯,一起放學,這讓他再次進入學生時代噩夢般的三點一線生活規律。又到了九月,夏季的餘熱未散,中午的日頭依舊毒辣,走在室外,炙熱的光分子撲到漏在外面的肌膚上,仍能感受到它們無盡的能量,倒是早晚逐漸轉冷,穿著半袖騎單車已經有點兒涼了。新接手的班級是高二十班,理科班,原來的班主任休產假,臨時讓陳君帶班,陳君六月份剛送走一批高三生,對這個班級一點兒也不瞭解。不過開學剛兩天,他便注意上了一個男生,他的行為實在有些古怪
第一堂課,陳君照慣例讓每個同學做自我介紹,輪到靠窗最後一排的一個男生時,他把視線從窗外移到課堂,看到陳君時,他對著他的眼睛盯了一陣,然後又側過視線,稍微吐出一小口氣,低低地說:“我叫藍夜。”然後坐下來,沒再多說,然而就是因為這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話,陳君開始注意到他。
藍夜——藍色的天,寂靜的夜,看到他就不自覺地這樣想到。
上課時,藍夜會戴著一副深藍色的細框眼鏡,一到下課,他就摘下來。淺棕色的眼睛望向黑板,似在思考,又垂下長長的眼睫,埋頭記筆記,臉部完全被微長的劉海遮住,看不出表情。陳君用餘光瞥向他時,他便敏感地避開。陳君喜歡叫一些正溜號或是開小差的學生回答問題。但他也不知為何,在課堂上點了藍夜的名字。其實那節課,他只講了部分定義,沒有什麼需要動智商的內容,他隨便提問了一個定義,藍夜揹著說出來,聲音不是很低,也並不高,說完便坐下來。
上午間操,陳君查了一下人數,沒看到藍夜,陳君問體委孫明情況,孫明說他身體不好,家長給他請假了,以前也從來不出間操。“那也應該站在排尾的見習位置才對。”
“他有特權。”孫明聳聳肩。
陳君腦子裡一股衝勁兒,跑回教室,藍夜不在,他又跑到學校的小超市,也沒在那裡,這時間操已經結束了,陳君尋思了一會兒,憑直覺跑進男廁去找,他看到藍夜在用冷水衝臉,不明地舒了口氣。藍夜聽到腳步聲,關掉水龍頭,朝陳君這邊看,他睜大了眼睛,目光裡有幾分敵意,陳君原本想讓他回操場上去,跟其他學生一起站排進教室,但此刻,看著藍夜的眼睛卻說不出來,他淺色的眼眸裡充滿了質疑、憂慮甚至驚慌,他太過敏感了。氣氛異常的尷尬,還是藍夜先開的口,“老師,你找我?”
“我上廁所。”陳君不自然地笑了笑,往裡走,藍夜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說些:老師再見、老師,那我先走啦這類的套話,直接轉身往外走,“身體不好就更應該做間操才是,提高免疫力嘛!”必須得說點什麼,不然來找他的目的是什麼?陳君忽然這樣說。藍夜停住,也沒說話,輕輕地瞥了一眼陳君,匆匆離去。
第二天出間操,藍夜佔到了排裡,跟著其他同學一起做間操,這讓班級裡乃至鄰班的學生面面相覷、議論紛紛。不過他只做了一天,第二天間操,他又消失了。
每天放學後,藍夜不會急著收拾書包,他平靜地坐在座位上,那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少有的靜,靜的讓人不自覺地想到,他本該不屬於這個世界。他拖著下巴望向窗外不知名的遠方,眼睛裡似乎透著不明的幽怨和悲傷,喧囂的環境下,完全被隔離掉了一般。他的頭髮的顏色偏淺,被長長的拉進教室裡的夕陽反出淡淡的細膩的光澤,寬鬆的白色校服背心裹著白皙緊緻的面板,陽光的顏色,近乎融進了那夕陽的光輝之中。他好像不太合群,幹什麼都是獨來獨往,同學湊過來圍堆說話,他總會找時機避開,躲不開就敷衍地答上幾句,口氣也是非常冷淡。陳君想,他是不是有自閉症或是碰到了讓他掃興的事他隨口跟教過這個班英語的房老師詢問了一下,得知藍夜經常曠課,英語成績一般,可單詞背不牢,作文分一直很低。
雖然陳君不愛管閒事,但瞭解班級裡每個學生的基本狀況是作為一名合格的班主任勢在必行的義務。
第三天放學,陳君故意在教室裡批作業,多呆了一會兒,藍夜沒收拾書包,還是坐在座位上,視線望著平淡無味的窗外,那裡到底有什麼?陳君琢磨著。
快七點了,保安到挨個教室清人,藍夜開始收拾書包,他草草將作業放進去,背上書包時,眼睛在陳君那裡盯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走出教室。
保安走進來,陳君把作業本落成一摞向外搬,一看是個老師,保安笑著說,“不急,老師你慢慢收拾。”
“我這就走。”陳君把作業本放回辦公室,辦公室裡面已經沒人了,他從抽屜裡拿了腳踏車鑰匙向車棚跑。藍夜剛好在車棚取車。學校的車棚有兩層,上層放學生的車,下面則是老師放車的地方,陳君看到藍夜開啟車鎖順著斜坡往下推,踢了下腳蹬轉到藍夜前面。藍夜低頭把腳踏車從陳君旁邊推過去,在校園內,學生是不允許騎車的,可老師就可以。陳君騎車追上藍夜,“這麼晚回家呀?”他隨便找了個話題。
“陳老師?”藍夜目光裡有點兒驚訝,他望著陳君,步子放緩了些,後又加快步伐。
“你也騎車回家?”兩人到了校門口,伸縮門已經封上了,只留一個可以通人的小門兒,藍夜先走到門口,看著陳君,他仍在等待藍夜的答案,藍夜點點頭,跨上車子,用力蹬了下腳蹬穿進腳踏車道,他的車子很破,是一輛白色的二手腳踏車,車杆已經長了些紅棕色的鐵鏽,他蹬車時車子從車軸處傳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他騎到遠方,白色的身影隱匿在無數量急著回家的車輛中。
由於路線剛好相反,陳君沒繼續上前追。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有個班主任會議,開完會回去的時候,陳君特意留意了一下教室,藍夜已經走了。
隨後的幾天裡,藍夜不再晚歸,一到放學,他便匆匆離開,陳君到車棚取車時都看不到他,有時他會站在車棚裡等上十幾分鍾,仍不見他出現,藍夜大概已經走了,似乎有意避著他。
一天中午,陳君在圖書館借了一本村上春樹的《世界盡頭與冷酷邊境》,走出圖書館時,聞到一股煙味兒。在學校裡,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都不可以吸菸,但一些學生為了耍酷,偶爾會揹著老師到沒人的地方抽兩根。陳君對氣味很敏感,一向不喜歡這種味道。他沿著煙味較濃的方向走,是從樹叢與圖書館之間的牆根處傳來的,陳君穿過樹叢,看到一個穿白色半袖校服的男生戴著白色銀邊兒的耳包蹲在地上抽菸,那是藍夜。然而,可能是音樂聲音放得太大,沒注意到陳君已經走過來了。他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眼角反著亮亮的光點,好似掛著淚,他在哭?一般情況,看到有學生抽菸,陳君會毫不留情地把他們連人帶煙逮個正著送到教務處去校級處分,但這會兒,他竟猶豫了。煙已經燒到盡頭,藍夜深吸了一口,在地上捻滅,把菸頭扔進垃圾桶裡。已經快上課了,操場上沒幾個人,籃球場地打籃球的男生也邊拍著籃球便嚷嚷著往教學樓裡走。藍夜在操場上站了一會兒,摘下耳包,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敏銳地回頭,正巧與陳君的視線四目相接,他愣了一下,陳君想叫住他,藍夜迅速轉過身跑開了。
放學的時候,教室裡的人陸續走光,藍夜像從前那樣坐在座位上,望著陽光逐漸稀疏的窗外,目光裡充滿憂慮,好像一隻被困在一個密閉的牢籠裡的朱雀,渴望著外面的世界,陳君也順著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此時窗外的陽光此時竟蘊藏著幾縷類似希望的味道。
陳君到辦公室拿車鑰匙,要進到教室時,他聽到一個女聲嬌滴滴地說:“藍夜,我好像真的喜歡上你了”接著是撕紙的聲音,冷冷的男聲,“說完了嗎?”是藍夜說的。教室裡沉默了幾秒,一個女生捂著臉跑出教室,那是鄰班的文藝委員,陳君暫時叫不上名字。
碰上學生之間表白這檔子事,陳君不管,因為他還是學生的時候成績優異,長得也比周圍的男聲帥氣,不少女生親自或是託人送情書給他,有時會被老師按早戀處理,叫來雙方家長批評教育一番,其實只是女生單方面的原因,沒必要訓斥根本沒想法的男生才是。陳明猶豫了片刻,準備快步走過教室,就當什麼都沒聽見,可他路過教室門口時,藍夜揹著書包走出來,把一團廢紙扔到垃圾箱裡,看還有些形狀的勾著花邊的碎片,一定是剛才的情書。兩人同時抬頭,陳君不得不停步。
還在車庫取車的沒幾個人了,陳君在樓下等藍夜把腳踏車推下來。藍夜有點兒牴觸的情緒跟陳君一起向校外走,但他不說,只是視線望著別的地方。
“剛才那個女生應該喜歡你挺久了。”陳君用過來人的口氣跟他講,“我上學的時候也遇到過這種情況”
“他如果真瞭解我,就不會喜歡我了。”藍夜突然打斷他的話,聲音略微提高了些,但依然很輕,他呼了口氣,“我跟你不一樣。”
已經到了校門口,藍夜跨上車子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