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開始於蘇影墨九歲。
那時候,他還是蘇家的小公子——蘇家是皇城裡最有名的醫藥世家,出過很多宮廷御醫,然而,在蘇影墨九歲的之時,偌大的蘇府忽然坍塌了。
蘇影墨的父親捲入了一場宮廷爭鬥中。他父親是個善良迂闊的人,只懂醫人之技,不懂鑽營之術,平白無故地,就成了宮廷爭鬥的犧牲品。
一夜之間,蘇影墨從公子變成了貧兒。
如果故事止於這裡,那麼世界上只是又多了一個破落子弟而已,但是,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一個老人從破草堆裡發現了蘇影墨。
那是一個矮矮瘦瘦的老人,皺紋裡藏有悽悽慘慘的笑意,他對蘇影墨說,他可以給他吃的,給他穿的,還會教他武功,問蘇影墨願不願意跟他走。
蘇影墨點了點頭。他懂什麼呢?在這之前,他是蘇府的小少爺,是眾人的小寶貝,他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從沒嘗過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滋味。
他什麼也不懂,便跟著老人走了。
老人的確給了他吃的,給了他穿的,也教了他武功。
蘇影墨頗有練武的天賦,武功進步得奇快,他日以繼日地勤奮習武,只為得到老人的一個鼓勵一個肯定。
直到蘇影墨十三歲時,所有的真實都成虛幻。
老人叫金蠶老兒,萬蠱之王。
男孩的所有夢想,隨著金蠶老兒殘忍地將他扔進佈滿蠱蟲的密室之時起,便斷裂了,破碎了。
原來金蠶老兒對他的諸般好,全是利用,原來金蠶老兒佈滿皺紋之後那張笑盈盈的臉,全是偽裝。
一個男孩的長大,或許是日積月累,或許只是一瞬。
長大帶來的痛苦總是那麼多,所以日積月累的長大,便不會感到有多疼痛,而只是一瞬的長大,有如揠苗助長,疼痛得可以把一顆稚嫩的心生生撕裂。
蘇影墨不知道自己和那些形形色色的蠱蟲對抗了多久。
不知道太陽什麼時候升起,月亮什麼時候落下。
不知道漫漫無邊的黑暗何時是個盡頭。
不知道那種一陣陣的疼痛,究竟是來自身體,還是來自靈魂。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
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他覺得自己已經瘋了。
一束光打碎了沉得如同石頭的黑暗。
蘇影墨永遠記得那一刻——他坐在角落裡,被光刺得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很久之後,才嘗試著睜開,疼痛感襲來,他又緊緊閉上眼睛。
睜開,閉上,睜開,閉上……直到他的眼睛終於適應了突然變得明亮的世界。
出現在他視線裡的,是晃動的光,還有光中容貌俊美的少年。
“是商無意?”
我不禁問道。
蘇影墨“嗯”了一聲,輕輕地道:“那時候他頭髮不長,也不是短髮,就跟你現在這樣差不多。他頭髮很黑,是比光還耀眼的黑,但當我看見他眼睛的時候,我才驚訝地發現,他眼睛裡的黑,比他髮色的黑,還要深上一層。”
我笑了:“如果一個陌生人聽你說這番話,會以為你在說你的情人。”
“我那時真的覺得我愛上他了啊。”蘇影墨回答得毫不避諱,“可是又有誰說得清楚什麼是愛呢?對父母的感情叫□,對朋友的感情叫□,對情人的感情叫□,愛的形式多種多樣,而我才十三歲,就算覺得他吸引我,讓我想要去靠近,想要去接觸——我也不可能真正弄懂自己心底想法啊!”
我一時無言以對。
“不過,很久之後,當我長大到能夠成熟地思考感情上的事的時候……”蘇影墨接著說道,“我才發現,我對他的那種情感,是一個男孩對另一個男孩純粹、真誠而發自天xing的追逐和嚮往……那種情感很少出現在女孩子身上,但在男孩中,卻比比皆是。”
十三歲的蘇影墨開始追隨十三歲的商無意。
然而商無意卻很煩這個乞丐一樣的瘦弱男孩。他專挑迂折難行的路走,時快時慢,時急時緩,想要擺脫掉這個莫名其妙的跟屁蟲,但是,蘇影墨卻一次又一次倔強地跟在了他身後,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蓬頭垢面,衣衫襤褸。
——你別跟著我了!
終於,商無意再也忍耐不住,回過頭,衝蘇影墨冷冷地喊道。
蘇影墨沒有點頭,沒有搖頭,沒有說話。
他依舊跟著商無意。
這種奇怪的形式在兩個男孩之間維持了多久?蘇影墨已經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商無意灰青色的背影,商無意晃起又落下的黑髮,商無意偶爾冷傲的,不耐煩的,又夾著絲好奇的一瞥。
他只記得毒辣辣的太陽曾炙烤過他,轟隆隆的大雨曾沖刷過他。
他只記得白天和黑夜交替的一刻,天空中透出黯淡而寂寞的光。
那些記憶止於一群小混混的毒打。
——喝,打死你這小乞丐,居然敢撞到大爺我身上!
身體上傳來雨點般的疼痛感。
——嘖嘖,小乞丐,瞧你這倒黴樣子!
疼痛感越來越密,越來越利。
——你這是什麼眼神啊!你再這樣瞪著我,仔細我挖了你這雙眼睛!
意識開始流失,眼前的人影在搖晃,小混混們的聲音也在搖晃。
直到失去知覺。
“當我醒來的時候,無意就坐在我不遠處,冷傲地,又帶著點好奇地盯著我……是他救了我,他救了我兩次。”
我淡淡地道:“這樣看來,商無意本質不壞。”
蘇影墨笑了一聲:“他不是個容易動情的人,但一旦他認定了的朋友,或是愛人,他就會為之付出一切;他也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不會把赴湯蹈火患難與共的話掛在嘴邊,但如果你有危險,淺陵,你相信嗎,他一定會不惜自己的生命去救你的。”
我心絃一顫,卻仍是一臉平靜:“對我來說,商無意已經成為過去了。”
蘇影墨問道:“你不在乎他?”
我反問:“對於過去了的人,還需要提‘在不在乎’嗎?”
蘇影墨又是一笑,笑得有些高深莫測。
他笑著道:“我接下來要講的故事裡,有無意,也有風舒紅。淺陵,既然你已不在乎了,應該不會介意我提到他們吧。”
我頭皮突然有些發麻,聲音一硬,冷冷說道:“當然不在乎!”
蘇影墨笑得愈發高深莫測了。
漸漸的,商無意默許了蘇影墨的存在,他又時會和蘇影墨切磋一下武功,有時會和蘇影墨一起喝喝酒,有時也會對蘇影墨說上一兩句,自己的打算和抱負。他們和很多初入江湖的少年一樣,不諳世事,四處亂跑,惹下一堆禍,收拾不了時,就走為上策。
風舒紅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出現的。
他風風火火地闖入了商無意和蘇影墨混亂而平靜的生活中。
而生活往往如同瓷器,看起來美好而精緻,但只要輕輕一擊,就會破碎。
——商無意!
風舒紅衝著商無意喊道。
蘇影墨看著風舒紅,只覺得他眉目秀美得有些過分,恍恍惚惚的,分不清到底是少年還是少女。
商無意慢慢喝茶,理都不理他。
——你想這樣混到什麼時候?我加入了絕塵宮,你也加入絕塵宮吧,憑我們兩個人的力量,天下都是我們掌中之物!
蘇影墨心中不由得一煩——他不喜歡風舒紅說話的語氣,也不喜歡風舒紅說的話。
難道你就算跟這個小乞丐在一起,也不願意跟我走?風舒紅掃了眼蘇影墨,臉上泛起一絲潮紅的怒意,沒錯,金蠶老兒是教了他一點功夫,但他有我們兩個人的天賦好嗎?有我們兩個人的武功高嗎?
商無意終於抬起了頭來。
除了絕塵宮,還有那個門派很厲害?
他盯著風舒紅,冷冷地問道。
風舒紅一愣,不明白商無意話裡的意思,怔怔地答道,還有……溟夜教。
——好,那我就加入溟夜教!
商無意用力地把茶杯壓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