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明的。
蘇家終於不再掩飾將她接回的用意,終於不再用骨肉親情來打動她的心。
福姐兒覺得這樣也好,撕破了面具,兩方都輕鬆,從此她亦無需再裝乖做巧去努力適應別人。
無言走在青磚道上,福姐兒想事情想得出神。身側的林氏突然猛拽了她一把,福姐兒抬頭,見甬道那頭,浩浩蕩蕩一隊儀仗。
肩輿上高坐著一個穿煙霞絲質宮裝的美人兒,目不斜視,下巴微揚,百無聊賴地擺弄著尾指上的鏤金甲套。
林氏拽著福姐兒一同避讓在道旁,深深地弓下身去。
引路的黃門早已訓練有素地跪下去,以頭觸地,姿態恭謹。
肩輿在距福姐兒兩步之遙的地方停住。
上頭坐著的美人兒擺手叫停,居高臨下地道:“可是蘇世子夫人?”
林氏渾身一僵,只得上前,重新施了拜見之禮:“回娘娘的話,臣婦正是。”
那座上美人輕笑一聲,朝身後服侍的宮人擺了擺手:“紅杉,還不快把蘇夫人扶起來?”
美目如電,掠過林氏看向福姐兒。
福姐兒低垂著頭,猶感知到一道灼灼目光投到自己身上。她正在被打量,猜測。
福姐兒也猜測著對方的身份。宮中情形教引嬤嬤略略講過,為免她們入宮後不小心得罪了人。雖說皇帝雨露均霑,對後宮一視同仁,但私下裡誰都清楚,如今勢頭最好的便是淑妃溫氏。
在潛邸之時,她位居側妃,趙譽登基後,因髮妻莫氏早亡,溫氏曾是呼聲最高的後位人選。只是如何都算不到,蘇璇會橫空殺出,直接被迎入中宮冊立為後。
“這位是?”淑妃鳳目微眯,靠在身後的軟墊上,頗感興趣地打聽起福姐兒的身份。
林氏咬了咬嘴唇,答道:“這是臣婦的侄女福兒,福兒,還不拜見淑妃娘娘?”
福姐兒挪動步子,垂頭跪了下去。
“臣女跪請娘娘金安。”
“呵!”淑妃笑道,“小包袱都帶著進來了?是打算陪你姑母住在坤和宮了?”
塗了大紅蔻丹的細白指頭掩住嘴唇,淑妃笑得肩膀抖動。那笑聲毫不掩飾,裡頭多少揶揄輕蔑,窘得林氏抬不起頭。
許久,淑妃終於笑夠了,揚揚手命福姐兒起身:“罷了罷了,你們憂心娘娘,本宮不耽擱你們了。娘娘這回病發,確實需添幾個知冷知熱的人兒好生料理著,去吧。”
林氏和福姐兒躬身叩謝了,垂頭待淑妃儀仗在面前經過,直到宮道上再也不見肩輿的影子,方起身抬頭。
林氏挽住福姐兒手臂,在她耳畔幽幽道:“福兒,你可瞧見了?入了宮,你走的便是一條錦繡路。人人要向你卑躬屈膝,你想笑便笑,想說就說,還有什麼比這更自在?”
林氏沒有告訴她,若是不得寵呢?若是殺母留子,若是嫌她礙眼了呢?
福姐兒抿唇一笑,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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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皇后從昨日暈厥發病,至此刻,已有□□個時辰。
外頭天色已透亮,坤和宮裡卻仍是黑漆漆的一片,窗簾皆閉著,臺上燃著宮燈,鳳座銅臺之上的瑞獸爐中燒著常年不息的沉水香。
嶽凌眼瞼紅腫,昨兒哭得很厲害,又不曾睡好,出來迎過林氏二人,不好意思地道:“奴婢自作主張給夫人送信,娘娘尚不知情。”
林氏拍了拍她手背:“你是為了娘娘,也是為了我們蘇家,我都清楚。”
嶽凌搖了搖頭:“待娘娘醒了,還不知要如何責罰奴婢。可奴婢從小在娘娘身邊,看著娘娘一路走到今天,娘娘如今有難處,奴婢不能坐視不管。夫人,您勸勸娘娘吧。再如何賢惠,也比不得人家子嗣傍身……”
林氏瞬時一驚,手上不自覺地用勁兒,攥住了嶽凌的手腕:“你是說?”
嶽凌點頭,聲音壓得極低:“淑妃宮裡的徐貴人有喜了。”
林氏身子一晃,目光緊緊望著嶽凌:“宮裡頭講究……這訊息若爆出來,說明……說明……”
嶽凌沉痛地點了點頭:“正是,胎坐穩了,已滿了三個月。”
林氏霎時紅了眼睛,努力抿住嘴唇抑制著情緒。
她如何能不心焦,能不震怒?
蘇家汲汲營營,為的是什麼?
不惜連送了兩個女孩兒入宮,生生將性命都喪在這宮裡,可不是為了讓別人誕育皇長子給蘇皇后難堪的啊。
如今林家還仗著軍功在朝堂說得上話,可待戰事結束,四海清平,林家還有否用武之地?蘇家已然被權力中心邊緣化了,皇后再失帝心,蘇家靠什麼維繫百年榮華?
嶽凌知道此番勸慰亦是無用,她出於蘇家,長在蘇家,和蘇家從來都是一條心,抬眼瞥見林氏身後的福姐兒,她眸子陡然一亮,抹了把眼睛勉強笑道:“夫人,不若先去瞧瞧娘娘?興許娘娘見到咱們十姑娘高興,病就好了呢?”
林氏回過神來,朝嶽凌點點頭。一行人朝屋中走去。
重重帷帳後,蘇皇后面如金紙,虛弱地躺在裡面。
張嬤嬤徹夜不眠,用手帕沾了清水,輕輕替皇后潤著嘴唇。
林氏和福姐兒靠近,張嬤嬤舉手示意不要出聲驚動皇后。
林氏淚如雨下,用手帕緊緊堵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嗚咽之聲。
張嬤嬤取下金鉤,將簾帳落下。輕手輕腳地走到簾外,將林氏從地上扶起來。
“娘娘折騰一宿,剛睡著。夫人外頭坐吧。”
在簾外小廳榻上坐了,張嬤嬤與林氏說起皇后情形。
“飲食不能沾,喝口水都要咳上許久。昨晚太醫開的湯藥喂不進,……天亮才睡下,委屈夫人稍待……”
林氏抹著眼睛道:“娘娘受了大罪了……虧得嬤嬤在旁,細心照拂……太醫怎麼說?吃不進藥,這病如何醫治?”
張嬤嬤才要開口答話,就聽裡頭傳來蘇皇后虛弱的聲音:“是嫂子來了麼?”
林氏急忙起身,幾步奔入裡頭,伏在床榻邊沿,握住皇后的手:“娘娘,是臣婦,臣婦來看您了。”
蘇皇后無力地搖了搖頭:“哭什麼……本宮……本宮死不了……”
一句話說得林氏越發難過,緊握著她手掌勸道:“娘娘,您莫想太多了。福姐兒,我把福姐兒帶進來了!雖是不合規矩,可您是皇后娘娘,您想念親人,接個小輩入宮聊天解悶,誰敢說什麼?”
抹了把眼淚,又道:“您賢惠半生,往後,您得為自己思量!”
回頭朝福姐兒招手:“你過來!”
福姐兒緩步朝裡走。
濃重的藥味和沉悶的死氣,如烏雲一般,將她整個人籠罩其間。
這間深闊而幽暗的殿宇,每每走進,都叫她深感恐懼,心神不寧。
蘇皇后艱難地睜開眼。
那少女緩緩拜倒在她床前。
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