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年。
這年伏清長了尾巴與耳朵,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或許是一覺醒來。
“師父。”
“嗯?”
尚在閉目養神的凌虛睜開眼,孩子站在他床前,僅穿了一件裡衣。“長出這個來了。”伏清指了指腦袋,上面有兩隻毛茸茸的獸耳,身後還垂著一條長長的尾巴。他強裝鎮定,眼裡卻仍是流露出驚惶,他不知道這是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長出來,只好大清早就跑來問師父。
凌虛一看,濃烈的妖氣使他心生不愉,“狼妖麼。你身上妖氣越來越濃烈了,是到了躁動期了罷。”
景昭知道伏清是妖,卻沒想到是狼妖,怪不得跟華鳴那頭臭狼走的那麼近。
伏清問:“這個,怎麼去除,我不喜歡這東西。”
凌虛說:“你想去除?那要斬斷妖根才行,從此你便不能再當妖,而是成為人。”
“我願意成為人。”伏清目露企盼,他想這麼多年其他人對他的不待見都是因為他有妖的血統這件事實,若是去除了,說不定便會好起來呢。
凌虛說:“過程可能會痛。”
伏清說,“沒關係,我忍得住。”這麼多年來,他早就痛習慣了。
凌虛說那好,我替你除掉。
傍晚,凌虛便將伏清帶到一處清池,池子不深,是下雨積的淤水,池底有幾條的鐵鏈,凌虛讓伏清脫掉衣裳站進去,將他四肢手腳都牢牢縛住,如果景昭沒看錯的話他的目光有一絲心疼,這樣一個不染輕塵的冷漠神仙竟還會有心疼的一天。
“忍著點。”他在孩子耳旁輕語。
伏清乖巧的點了點頭,他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但他相信師父。
凌虛一狠心,掌中化出虛刃,將孩子的兩隻耳朵以及那條尾巴生生割了下來,伏清尖叫起來,疼的渾身顫抖,想掙扎卻又被鐵鏈拴住了,動彈不得。更疼的還在後面,凌虛用刀刃從伏清的後頸沿脊椎向下劃,剝皮一般,但這鋒刃劃開的不是皮肉而是魂魄,妖的元魂與人類的元魂糾纏在一起,需把它們分開。露出的魂魄像是絲絲縷縷縹緲著的線糾纏不休,一部分是藍色,一部分是金色,藍色便是人魂,金色便是妖魂,凌虛抽絲剝繭的尋找,終於發現有一條線格外粗長,是紫金色的,這便是妖根了。凌虛一刀斬斷,那金色的妖魂霎時便黯淡了下去。
伏清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已經不是普通的疼痛了,像剝皮剜肉,像抽筋剔骨,他甚至哀求凌虛殺了他。
斷魂必然是疼的,凌虛也沒有辦法,他無法減輕伏清的痛苦,況且,決定的事又怎能反悔。
“在池中待七天,待到妖性除盡,鎖鏈自會解除。”
說罷,凌虛狠狠心,留下伏清便走了。
一旁的景昭都痛得直打滾,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了,它能感受到每一個人的心聲,每一個人的感覺,就像凌虛動刀子時,它就和與伏清一起受苦一樣。
池水中的那孩子涕淚橫流,早已支撐不住軟軟的倒了下去,整條身子泡在水中,蜷縮著,像在母親的腹內,血已經快將整池水染紅了。
——要等七天啊。景昭費力的飄過去,想要抱起他,但依舊不行,它的手穿過了孩子的身體,它只能和孩子一同等待。
七天內,伏清時而清醒時而迷糊,他透過池水看天空,天空都是紅的。他想起了被父母拋棄的,被師兄師弟厭棄的曾經,景昭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悲傷,伏清他好像又哭了。
第七天傍晚,封印終於解除,鎖鏈從孩子的身上滑了下去,沉入池底。伏清一瘸一拐的走上岸,向師父的居所走去。
凌虛看見那孩子彷彿大病初癒一般,搖搖晃晃的朝自己走來,走到跟前終於撐不住了,腳一趔趄向前扎去。凌虛連忙扶住伏清,濃重的血腥氣衝的他鼻頭一皺,他素好潔淨,若不是伏清,換其他人他早給扔出去了。孩子的手輕輕的扯了扯凌虛的袖子,虛弱的笑了笑,“現在我是人類了麼。”
“嗯。”凌虛心生憐憫,摸了摸伏清的頭,“你已經徹底斷了妖根,只是這眼睛……”伏清的眼已經不是那種明亮的金色了,而是淡淡的琥珀色。“眼睛我無能為力了。”凌虛說。
“從此以後作為人身體會虛弱很多,你要學著習慣,你可以修道,然後成仙。”
伏清嗯了一聲,疲憊的合上眼睛。
他以為斷了妖根便可成為人了,他以為成為人就不會受師兄師弟甚至是太淵真人的冷眼歧視了,但之後的事情卻沒有任何改變,那些人對他仍是避而遠之。
曾經是妖啊,大概一輩子都得是妖了,人這麼想。
那種悲傷感更強烈了,隱隱的,還有一些怨憤。
“人不愛我,我為何要愛人。”伏清這麼說。
凌虛的解釋是:“人不愛我,我亦不愛人,但卻要救人。這是神仙的職責,也是將來你的職責。”
伏清靜默不語,大概還是想不通。
後來啊,凌虛大概也覺得他悶得慌,遂送了他一塊玉璧,方寸之間,卻可以看到世間百景。這便成了伏清的全部樂趣,有事沒事便趴在桌子上看一會兒,從江南看到長安,從北原看到嶺南,從一江秋水看到春色滿園,從塞外孤雁看到洛陽牡丹。看盡了人情世故,看盡了愛恨別離,看盡了笑語闌珊。他可以將自己當做是一段故事裡的某一個人,遇上另一個人,走遍天下,歷經種種趣事,結局或喜或悲,過程或平淡或離奇。看著看著,伏清便漸漸忘懷了那份煩悶與悲傷。
凌虛也是希望伏清高興的,漸漸便很少管他,任他自己作樂。只要是在不損害道觀的前提下,他願意與動物還是小妖親近都可以,凌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第十九歲,伏清已經長成了高挑的少年。
——他要走了。景昭知道。
凌虛已經很少在道觀,他要去天庭,偶爾才下凡一趟。這次也是一樣,凌虛要走了,伏清去送送他。走過一片綠地,凌虛說:“可以了,回去罷。”伏清說:“我再送送您。”
兩人就那麼並排走著,像兩株俏拔的楊柳。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伏清終還是在一處路口停下了。
“早些修成仙,我在天庭等你。”凌虛說。
伏清說:“是。”
然後便各自離去,伏清一回身,景昭剛好站在他身後,一時嚇了一跳。伏清就那麼淡然的從它身體裡穿了過去,面對面,若是實體,應是吻上了。景昭愣愣的摸了摸嘴唇,方法還有一絲熱度,這也是幻覺?伏清走過去後,看了一眼景昭的方向,無甚表情。卻惹得景昭直冒冷汗,喂這眼神是什麼意思,不應該是幻境麼,難道發現我了?好在伏清看了一眼便走了,再沒啥表示。
之後的事情便沒什麼可看的了,無非就是伏清下山遊歷經過的那些地方,景昭跟著伏清把各處也遊歷了一遍,好處便是它感受到了每一個人的感覺,比如一個包子,一隻鴨腿,終於不用再借助畜生的身體便可以嚐到。
這短短的幾個時辰,它把一個人的小半輩子都看完了。
差不多也該出去了罷,景昭想了想,可它卻忘了初始的一扇門在哪兒。這不是耍我麼,景昭咆哮,沒辦法,只好一扇一扇的,將那些走過的門又重新試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