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林。

天界的桃花比人間好的地方便是永遠開不敗，灼灼其華，悠悠桃瓣飄落，彷彿一團紅雲。

凌虛就站在那團紅雲裡，彷彿一尊玉人。

景昭問他，“你是不是把他的記憶消除了？”

“是。”凌虛毫不否認，冷冷的說，“我為他聚魂凝魄，以蘭草築身，等了一千多年，這才長成這副十五歲的少年樣貌。你可知道害他害得有多慘，要不是我來的早，他恐怕連那最後一絲魂魄都不會剩下。他是我最寶貴的弟子，卻被你拖累到如此境地。我警告你，你以後休想接近他，不然……”

“殺了我？呵，我現在已是神了，你有何理由殺我。”景昭笑，“即使你消除了他的記憶我仍能讓他想起我來，天性是改不掉的。”

凌虛目光狠戾，“你為何就不能放過他，這麼多年了，你就不能去找別人？”

景昭說:“該放手的是你才對，你明裡對他保護過度，實際上不還是怕他離開，你不過是在禁錮他，連讓他自己選擇的權利都不給他，你說什麼他都聽，你讓他做什麼他都會做，你希望他永遠在你身邊。說到底，你也不過是憑一己私慾。”

凌虛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或者是本能避開，如今被景昭硬揭開，彷彿踩了痛處，仙氣驟升，地動山搖。

景昭震了一下，身子搖晃，卻又穩住了。

他何曾怕過，嘲笑般的說道:“他愛的是我，不是你。”

“住口！”凌虛用暴怒掩藏自己的虛弱，他或許知道伏清對他的愛更像崇敬，然而卻不願承認。

伏清不知道師父去了哪裡，只知道他回來後表情十分嚇人。“師父？”少年小心翼翼的問。

“你以後不準出去。”凌虛沉著臉下令。

“欸？”伏清訝異，為什麼，但他沒有多問。

雖說被禁了行，但還是有那麼些不得不出門的時候，伏清能出門的時候就會無比開心。這天玉帝從蓬萊島採了一批神藥，分給諸位仙家，恰巧凌虛這邊騰不開人手去拿，只好讓伏清去。

臨行前，凌虛千叮鈴萬囑咐，讓他一定速去速回，伏清說好。

伏清很快便拿了藥，心想師父大概還沒回來，現在回去也太悶了些，少年喜玩的天性作祟，他還是悄悄抗了一回師命。跑到天河邊玩去了。

景昭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他，景昭也去了凌霄殿取藥，路徑此，見一少年趴在天河旁，伸頭向河中張望，一雙纖細的臂探進了水裡。他好像很開心的樣子，所以景昭沒驚動他，輕手輕腳走了過去，站在伏清後面，他才發現，少年是在與河中的錦鯉嬉戲。天河中的鯉魚有靈性，一嗅到仙氣便游過來，舔著少年的手指，大概是挺癢的，少年發出了咯咯的笑聲。

當然，他是沒發現身後站著有人，待到景昭饒有興味的再走近一點，伏清便發現了河面中的另一條倒影，“哎呀”驚叫一聲，少年慌慌張張想站起來，卻不慎打翻了身旁的藥簍，自己也差點跌進河。

“小心。”景昭提著他的後領，一把將他拽起來，藥卻是要不成了，全掉進河裡餵了魚。

“藥……”伏清慌慌張張的想去撈，可哪裡還撈得著，這仙藥遇水即化，還剩的幾根也早被鯉魚吞了個乾淨。

少年先是愣怔，然後是惶恐，藥沒了，怎麼向師父交代呢。

“你很著急麼，要不我的給你好了。”景昭指了指自己的藥簍。

伏清說:“這怎麼行，那仙君你豈不是就沒有了。”

“我又不需要這藥，去拿也只是因為玉帝的命令，反正我過幾天也會扔掉的，還不如給你。”

少年瞪直了眼睛:“扔掉？這可是蓬萊的仙藥……”

“唔，可是於我並沒有什麼用處。”

伏清便收下了，自己的那份已經浪費掉了，他實在怕景昭再將這份來之不易的靈藥敗光。

“下次小心些啊，玩也別玩的太入迷，我要是個歹人，你小命可就沒了。”

少年想起剛剛自己的痴態，又紅起臉，喃喃道:“天界又不是人間，怎麼會有歹人。讓重雲仙君見笑了，謝謝您。”

“說的也是。”景昭目光悠遠，“你沒到過人間。”

“嗯，師父說人間太危險，不准我去。”

“呵，他對你的限制還真多，大概是怕了吧。”

“啊？”

“沒什麼，他是不是還讓你避著我。”

“這……嗯。”伏清不會撒謊，目光一躲閃景昭便知道了，妖麗的桃花眼挑起，“我很可怕？”

“不，不是。”少年連忙否認，生怕他多想，他不好意思的解釋道:“師父是為我好，我，我從小就身體弱，他不放心。”

“那你就不寂寞？”

少年目光一滯，強顏歡笑道:“有一點，但只要有師父陪著我，我就不寂寞了。”

“呵，我看你三句不離他，都快成他的傀儡了。”景昭心中吃味，將凌虛罵了個千百遍，面上卻和和善善道:“我可是知道人間的不少故事哦，你想不想聽？”

伏清目光一亮，“想啊。”隨即又猶豫道:“可是，師父……”

“哎呀你別老是師父師父的，有點自己的主見嘛。今天是來不及了，以後你要是無聊，便還來這天河，喏，把這個拿著。”遞到少年手中的是一朵桃花，“若想找我，就撕一片花瓣扔出去，我就能知道了。”

又叮囑，“小心點，別被你師父發現。”

少年猶猶豫豫道:“這，這算是欺瞞麼？”

景昭問:“那你是願意在宮中無聊的待上一天呢，還是跟我在一起？”

伏清略一思考，目光堅定了些許，說和你在一起。

景昭狡黠的笑了笑。

凌虛將藥全存入丹室，伏清還怕被識破，惶恐了好一陣，見沒事，這才放下心來。

又幾日，伏清對凌虛說，“師父，我上次衣裳破了，留給司衣坊的姐姐補了，現在補好了，讓我去拿。”

凌虛不疑其他，說去就去吧，早點回來就行。

伏清說是。

一路出來，伏清心噗噗狂跳，他對師父說謊了，有種奇怪的感覺，就像偷食的貓嚐到了甜頭，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到了天河邊，伏清猶豫了一下，從袖口取出那朵桃花，仍是芬芳不敗，撕下一片，扔在風中，霎時便被吹的無影無蹤。他會來麼？伏清緊張又不安的揣測。

“喲，不錯嘛，這麼快就偷跑出來了。”景昭笑意晏晏的誇讚，他也是乘風而來，座下是頭無比風騷雄偉的碧玉麒麟。這神獸與它主人一樣，一臉盛氣凌人，眼睛要生到頭頂。

“這是麒麟。”伏清痴迷，不自覺的湊過去，“好厲害。”師父的坐騎是鳳凰，他一共也沒見過幾次，而重雲仙君都可以騎麒麟了。

“聽說麒麟主吉兆，只有人間的王侯將相，或是才能傑出的神仙才能擁有。我，我可以摸摸它麼？”

少年半羞怯半企盼的看著他，眼裡彷彿能閃出小星星。景昭心裡癲狂，原來有朝一日他也能被伏清這麼崇敬的看著，真是風水輪流轉蒼天饒過誰啊。

“可以。”景昭綻出一個扭曲的微笑，還是不要嚇著他比較好。

伏清當然不會注意到景昭的古怪表情，他心思全在那頭麒麟上，輕輕的湊過去用手心碰了碰，全是寶石一樣堅硬透明的鱗片，卻很清潤細膩。麒麟打了個響鼻，顯然是不齒被這麼弱小的神仙碰的，白水晶一樣的眼珠從上往下睥睨了少年一眼。

少年臉上浮現出兩朵紅暈，也不在乎麒麟是不是鄙夷，傻笑著望它。

記得伏清原來是很喜歡動物的，景昭怨念他怎麼就不用那種目光看自己，想著想著，便把氣撒在了坐騎身上，拍了麒麟腦袋一下，麒麟便乖乖低下頭去，心下委屈:主人為什麼打我。

它怎知它家主人是為了哄別人開心。

“它，低頭了？”

景昭聽見少年小小的驚呼。

“是啊，你摸摸它的頭。”

伏清踮著腳摸了摸麒麟的角，又嗖的縮回了手，雙手捂面蹲在地上，耳根子紅透了。伏清現在的感覺……換做如今的話來說就是，萌死了。

伏清快被頭麒麟萌死了，景昭快被伏清萌死了。

景昭默默憋住兩行鼻血，等伏清激動的心情平復的差不多了，才淡定問:“喜歡麒麟？”

“喜歡！”少年脆生生的答，末了又覺得自己答的太乾脆了失了儀態，聲音又陡然降下來，“我這種低階的仙是很難看到這種神獸，所以……”

“上來，我帶你坐。”

“誒？”少年的貓眼瞪的溜圓，這樣的珍獸，他本以為對方肯讓他摸一摸就是天大的恩賜了，沒想到還能更進一步。

“我，我……”他激動的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景昭手一伸，勾住少年的腰，將他提到自己身前，“今天先帶你去遊玩，坐好了，我們走。”

景昭一拍麒麟的後背，麒麟抬頭長嘶了一聲，四足生雲，飛上了雲端。

“我帶你踏遍九州，看盡宇內。”景昭說。

伏清他現在的身量比景昭要小，只能仰起臉看他，年輕俊美的神仙髮絲肆意飄搖，玄衣獵獵飄動，不同於其他含蓄的仙人，他別有一番肆意張狂的美，讓人移不開眼睛。伏清的心猛然跳了一跳，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感覺。

景昭說:“你怎麼老盯著我看，你應該看著下面的風景才對。”

伏清小聲說道:“重雲仙君，您很美。呃……抱歉，我不是褻瀆您。”

姣好的眼挑了挑，說不出的邪魅，“能有這風景美？”

伏清不說話了，臉紅紅的看著下空，他能感覺到重雲仙君的下巴擱在自己肩頭，曖昧的朝自己耳邊輕輕吹著氣。

“你我以後便是朋友了，別叫我仙號，我人間的名字叫景昭，你以後以這個名字稱呼我。”

“景昭……”

“怎麼，熟悉？”

伏清搖了搖頭，“不是，這名字很好聽。”

景昭心裡有點小小的失望。

真是奇怪，明明是九萬里雲霄，偏人間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景昭才不會告訴伏清他使了點小手段，原來有些地方是根本看不到的，只是他用幻象幻化出來罷了。

於是少年不斷驚呼著，有時麒麟腳步快了他一忘神，差點掉下來。

“小心，抓住它的角。”景昭囑咐他。

“嗯嗯，好。”伏清一邊抓住麒麟角一邊好奇的問，“那是什麼地方啊，有好多豔麗的花。”

“那個啊，叫牡丹，你看到的地方叫洛陽。是天下之中，十三王朝之地。”

見伏清許多地方景物都不知，景昭乾脆免費給他當起了嚮導，逐一介紹，從揚州的廿四橋，蘇堤春柳，到洪州的滕王閣，瀑布飛流的廬山，孤城萬仞的涼州，馬蹄急的長安……若是從前，這些地方伏清都去過，都知道，可他現在變小了，就都不知道了。景昭有足夠多值得炫耀的資本。

伏清嚮往，喃喃道:“這樣好的地方，若是能下凡親自體驗一遭就好了。”

景昭說:“別急，會有機會的。”

於是，伏清這一天都很開心，告別景昭時都有些不捨，回到凌虛閣都還回想著一天愉快的經歷。

“取件衣裳而已，值得這麼高興？”凌虛擰眉。

“沒，沒什麼。”伏清這才反應過來，笑顏未褪。解釋道:“仙女姐姐說司衣坊多了幾匹布料，就都給我做了衣裳。”

“是麼，那挺好。”凌虛不認為伏清會撒謊，所以也便信了。

他那兒知道，徒弟早被人“帶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