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電器行,二十幾臺松下、索尼一齊播放,穿大墊肩白西裝的女主播面無表情照稿念,“本月二十三日,沙田市區發生警匪槍戰,警匪雙方共開十九槍,有一名徐姓男子當場死亡。” 沒人為這十五秒新聞時訊駐足停留,八點四十五分早間新聞接近尾聲,荷爾蒙分泌失常、神經紊亂的女主管又開始用一雙細長眼辦公室裡掃射,雷達嘀嘀嘀,立刻就知道誰提早誰準時,誰還在樓下永華道蹬一雙三寸高跟鞋追公車,誰今日走衰運,即將被罵個狗血淋頭。 A字群緊得邁不開步,高跟鞋踩地面自己會發抖,左左右右搖搖晃晃要跌倒,溫妍在律師行做半個月,今早終於忍不住對住個下水道井蓋罵,“老處女,你冚家富貴啦!(注)” 地下城裡穿梭的老鼠先生都拍胸口,好怕怕,現在的女仔好惡毒,開口閉口咒人全家去死。 要不是時運不濟家道中落,要不是爹地嗜賭如命輸光家產買祖宅,她好好醜醜也算船王女兒,再落魄不必同其他人一樣,出來找一份工賺錢養家。 拿人錢就要受人臉,主管說一沒資格說二,主管發火,只能低頭聽訓,這半個月,她將一生眼淚都流光。 不由自主羨慕家中細妹,年紀小,只管讀書,不必被大太扔出來自生自滅。 誰有生財大法,令她一夜暴富,折壽都可以呀。 同樣一則新聞,傍晚播,同樣是永華道,溫玉卻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石像一般立定在電器行紅紅綠綠招牌下。 二十一寸索尼大彩電雙層凸面,機箱笨重,但勝在色彩鮮明,功能多樣。 女主播頂一張棺材臉,代表警方邀請廣大市民提供有效線索。 那位槍戰中,唯一死亡的徐姓男子一九七三年生,祖籍潮州,暫居於本港外鄉人聚集地。 徐千。 上週末溫玉去池記茶餐廳探望晶晶,偶遇他時,除卻眼角新鮮傷疤,他外表尚好,憤憤不平同她說,D哥才死多久?戚美珍一日沒人叼就發騷,脫光衣服爬上秦子山的床,自封阿嫂,好風光,難怪人家都講,婊*子無情戲子無義,D哥傻的,跟妓*女講什麼恩義。 溫玉不答話,等一等,他獨自嘆息,“沒人還記得D哥。” 而今,他已為他口中的“恩”與“義”壯烈獻身,如有靈堂,還要為他掛“天妒英才”或“英年早逝”輓聯,無不諷刺,不如掛“精忠報國”更恰當。 溫玉心中不斷告誡自己,她應當無比慶幸,兩個月前的果斷抽身,自己對自己揮刀,需要勇氣更需要魄力,你需將刀刃磨得又快又利,再蓄足力一刀斬下去,頓時鮮血橫流皮肉翻滾也不必多看,反正傷口再猙獰,也總有癒合的一日。 前提是心尚在,未跟隨這群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古惑仔全城叄十六條街瘋跑。 你甚至不知他哪一日未歸家,不是去夜總會鬼混,也不是去為大佬做大事,而是早已經被人裝進麻袋沉海底。 她甚至感謝她自己,從此迴歸乏味、煩悶卻平靜無波生活。 四月時,湯佳怡收到人生中第一封情書,還未來得及看姓名落款,便開心到抱住溫玉失聲痛哭。 誰能想象世俗童話,醜小鴨也有變天鵝的一日。 少女的骨與肉瘦下來,輕飄飄會隨風走,眉與眼的鮮活是上帝傑作,靈氣逼人,青春逼人。 她捱過午夜十二點,為半片土司哭泣的日子,得破繭成蝶,煥然新生的恢宏壯麗。 誰還記得“死肥婆”“死豬扒”是哪一位? 所有痛苦的醜陋的過往,都被一朝成功一筆抹去。 她尖叫,快樂地轉圈,“我要去看他的電影,聽他的演唱會,參加他每一場演出——” 王敏儀一旁潑冷水,“他要飛曼徹斯特你也一起?坐行李艙呀?” 可湯佳怡雄心壯志滿胸口,豪言壯語出喉頭,“等我拿獎學金…………” 粉紅□書落在書桌最底層,要等十年二十年後,人*妻人母翻回憶時,才找出來再細細讀一遍,懷念的,也只不過是當時單純稚氣的少女情懷,而不是當年德信中學那個某某某,花三十分鐘為我寫一封錯字連篇的情書。 溫玉的輕鬆都由校園時光描繪,回到家,即便她在大太二太日夜操練下練出一身少林武當功,也要被屋子裡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哭鬧聲、叫罵聲震得頭暈耳鳴,神經衰弱。 大太哭著說,最後一次替溫廣海還賭債,一百七十萬,斬斷一世夫妻情。 於是領全家大大小小收拾家當,遣散傭人,祖產祖宅低價典賣,換一疊鈔票去填無底洞,換全家人住六十坪出租屋,四太袁碧雲趁年輕,走得乾淨利落,大太要同一生死敵二太擠一間屋,剩下四姊妹住上下鋪,你憎我我憎你,終有一天要似原子彈爆炸,蘑菇雲昇天,毀掉半個地球。 請不起用人,從請早起床到十點入睡,要泡茶煮飯,買菜洗衣做衛生,才三天,大太就從養尊處優富太太變作蓬頭垢面老阿婆,一件件雕龍繡鳳的旗袍都只能做收藏品,遲早要賣,她現在穿棉綢衫,大花裙,行在路上不敢低頭看自己,怕見到俗不可耐粗糙廉價的倒影,立刻爬上八十八樓向下跳,終結痛苦。 她這一生,從富貴到悽苦,全因她嫁錯人,邁錯一步,毀掉一生。 溫玉再買不起、也不敢買阿迪達斯,要改穿“白飯魚”,裝窘迫,配合家中直線下落的經濟狀況。 二太在家看電視打麻將,比誰都清閒,因她女兒爭氣,男朋友多金且大器,出手闊綽,每個月多給一點都夠母女花銷。 而溫敏呢,一樣神出鬼沒,晝伏夜出,不過忽然間轉性,同溫妍成為無話不談好姐妹,手挽手逛街喝茶,換從前,要驚掉你眼球。 夜裡,窗外屋簷下的狸花貓喵喵喵叫*春,三位姐姐夜蒲未歸,難得清清靜靜無人打擾的夜晚,溫玉卻需要靠默數逼自己入睡。 偶然想起香菸——火焰與菸絲接吻,尼古丁滲進心肺,獨自一人的房間裡吞雲吐霧滋味。 所有的煩惱、憎惡、心酸,都在那一收一放間消失殆盡,是觸手可及的忘情水,怎麼不讓人上癮。 她戒掉它,多痛苦都要戒掉它,只因食指與中指之間小小一根菸,引起模模糊糊往日懷念,已足夠推翻她心中堅不可摧城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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