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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哥哥,你還不快去洗澡? 看你打大赤膊,一腳都是沙,髒死了。」楚母自廚房探頭出來,望向光著腳,只穿著一條短褲丶坐在沙發看電視的楚暮。楚母多稱楚暮為哥哥,叫楚暮的妹妹為「大妹」,麼弟則是「細佬」。

「等一陣啦,剛吃完飯回來,不想這麼快沖涼,肚子還脹著。」

「脹你個頭! 看你的肚比你爸年輕時還平!」

「但我感覺好脹嘛!」

「你看你,一腳都是沙,把地板都弄髒! 還有這盒子,」楚母忍不住自廚房走出來,用食指尖推了推桌上沾滿沙子的丶那盒秦招送給楚暮而楚暮認為是朱古力的盒子,她說 :「活像是堆填區出來的樣子!」

「籲! 這是別人送我的禮物,就是那個秦招。」

「什麼? 這名字聽來有點熟。」

「呢——那個秦招,我的小學同學,以前我常帶回家的,你還說他長得像個娃娃。」

「我想起來了,後來他跟你升上不同的中學,不是嗎?」

「我在大學又碰見他,跟我讀同一個系。」

「這世界還真小。別人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秦招長大了會否不如他小時候的樣子?」

「哈哈,這你倒猜錯,他還是老樣子。」楚暮拎起盒子,在手裡拋了一下,說 :「我猜這盒是雙層朱古力。但這下一拿上手,」他像舉啞鈴般託了託盒子,心生疑竇 :「要說是朱古力又好似太重了一點。」

正想拆開來滿足好奇心,楚母一掌打上他的手臂,怒斥 :「限你五秒內去廁所沖涼,然後拿地拖出來,將地板的沙一粒粒抹走! 半小時後再讓我看見家裡有一粒沙,我便要你伏在地上一顆顆的給我吃進肚裡!」

「要不要這麼狠啊你。」楚暮無奈低嘆。反正禮物又沒有腳,不會自己跑掉,半小時後丶一日後丶十日後才拆開,也沒分別,不急在一時。以他們兩人微薄的交情,想必秦招也不會送他貴重物品。事實上,楚暮對這份禮物是頗失望的 : 他以為秦招會記得他倆兒時不是交換生日卡,就是交換信件,不然就是食物。

那是因為他們知道對方沒有太多零用錢,又想在生日時收到些什麼東西,便象徵式交換一些手製或廉價的禮物。楚暮是個念舊的人,那些手製的幼稚禮物都收入一個盒裡,只是一時忘了丟在屋裡哪個角落,但有心要找出來,一定找得到。這怪不得他,再念舊的人也不會時時翻看舊物。

他已忘了對上一次翻看那堆禮物是幾時。只是,當他每次收抬東西丶考慮要不要捨棄某些舊物時,總是不捨得丟掉那一個盒,彷佛丟掉它就等於丟去一段過去,心裡空了一塊。為了他作為一個人的完整,他選擇容納那一個盒子——一個連他都忘記內容的盒子——因為它有存在的必要。

有一些事物的本質不重要,但必須有這麼一塊東西在這裡。例如楚暮曾有過一把兒時的玩具手qiang,總是捨不得丟掉,直至某年大掃除,母親偷偷丟去那把手qiang,而楚暮隔了幾個月之後才知道。母親講一句「屋企無位」,就丟了他的東西,說 :「反正你都不著緊它。你說,你要是緊張那把手qiang,怎會事隔幾個月才發現它不在? 所以我只是幫你清理一件你既想不起丶又用不上的多餘垃圾。」

它不是垃圾——楚暮心想,卻無法說任何話反駁母親的話。

是雞肋嗎? 然而,人不會為一塊雞肋而介懷至此。楚暮閒時就愛幻想曾經有過的那柄手qiang : 大小丶顏色丶形狀丶功能丶子彈。每想完一次,腦裡的手qiang就愈具體,比起手裡撮著那把手qiang還要實在。因此,楚暮失去了手qiang的實體,反而使他真正地重新再擁有那把手qiang,甚至與之同生共死 : 在他死之前,都不可能再失去腦裡的這把手qiang。

因為,思念。

失去能帶來真正的擁有。物的價值不在於製造它的物料的價值,而是在於某一個人為某物所付出過的思念與時間。

一個有錢佬叫下屬去名店買回來丶幾萬元一個的名牌手袋,還不及一個男人花一個下午的時間,為老婆所熬的一窩雞湯,縱使前者的價值足以熬出幾百窩雞湯。故此,楚暮下意識排斥價格昂貴的禮物。

金錢所能解決的問題,不是問題 ; 金錢所能買來的禮物,不是真心的禮物。因此,愈是富有的人,反而愈不懂得送禮物,他們誤以為買來最貴或最罕有的東西,就是好禮物,因為他們以效率為先,量化地衡量一件物的價值。感情丶心思丶思念,這些無形又無法量化的東西,遂無法進入他們腦裡。

洗澡加抹地後,楚暮已累得直打呵欠,打算第二日才拆開那盒禮物。可是弟妹興奮地捧著禮物,爭論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年幼的弟弟禁不得被妹妹氣,大吵大鬧,硬是要楚暮拆禮物。楚暮重重嘆一口氣,兩條手臂被弟妹一人一邊地扯著搖著,生起欲嘔的感覺,才說 :「好啦好啦,我拆就是了。」

他小聲咕噥 :「不過是一盒朱古力,這格局……大不了就是一盒餅……」

撕開表層尚有沙粒觸感的淺綠色花紙,見到花紙底下一片銀白色,楚暮不動聲息地想,哪一隻牌子的食物是白色盒子的? 再剝開一大半張花紙,中間有一塊壓成扁梯形的黑色,這時妹妹緊握著楚暮的衣袖,用力晃了一下,雙眼瞪大若銅鈴,眼球也幾乎要掉出來。

楚暮屏住氣,極其緩慢地拆開餘下的花紙,一隻白色紙盒便放在Xiong-Di妹三人面前的矮飯桌上,在盒的側邊位中央的地方,寫著一個黑色字型的英文字 :

ipad

「這是那個ipad嗎?」

「我怎知是哪個ipad。」楚暮呆若木雞,重複妹妹的問題。

「ipad? 就是那個用手指在上面不斷地掃,就會有很多新畫面出來的那個? 還可以用來打機跟拍照!」弟弟一把撲上去攬著這白盒子,之所以興奮,是因為他不知道ipad的價值,因而一看見這件新奇的玩意便開心。

已通人事的妹妹看了楚暮一眼,細聲問 :「你那個朋友不是多年沒聯絡的嗎?」

「……是的。」

「一部ipad可不便宜。」

「……是的。」

「你那朋友再有錢,也不至於要送ipad。」

「……是的。」

一部ipad猶如一帖興奮劑,使原來疲累到上下眼瞼合在一起的楚暮也精神百倍。他把ipad放在遠遠的書桌,縱使將之摒棄出自己的視線以外,然而一想起那個無情冷硬的白色盒子,就不禁一陣心焦,在床上輾轉反側,結果眼光還是飄到桌上那大冰塊似的盒子。

剛才弟弟鬧著要楚暮拆開那盒ipad,可是楚暮一見到面色凝重的家人,還是拆不下手。父母大惑不解,妹妹皺眉問楚暮要送什麼東西回禮。楚暮搖搖頭說 :「我只送了秦招一封手寫的信。」

「都寫了什麼?」

楚暮沒有回答。

這隻白盒子白得一塵不染。新得幾乎是神聖的,彷佛一不小心在上頭用鉛筆劃了一下後,也要立即取來橡皮擦,仔細擦去那汙穢的筆跡。甚至於將之放上書桌之前,還得神經兮兮地拿抹布抹乾淨桌面,以防桌上有什麼髒東西附在這隻白紙盒上。它是一枚不會真的爆發的炸彈,硬是頂在楚暮心頭,使他行不安丶坐不下,不時要轉頭察看那隻盒子是否潔淨如初? 會否有別的人覬覦這盒子?

楚暮拿起一管油性黑色水筆,告訴自己要在這一隻屬於自己的盒子上畫下一個標記,他知道自己只要下得了手,這隻盒子以及裡面的物件就會真正屬於他。原理等同一隻狗在一間房的四個角落撒尿,這房間就成了它的地盤。可是,在筆頭觸及白紙盒的表面之前,檯燈那柔和淡橘的光投在紙盒上,或許本已帶有極輕量閃粉的白紙盒看來竟如夕陽下的海洋般,金光粼粼,一種聖潔的光華使他手震,黑色粗筆險些真的畫到盒上,可他敏捷地遞起手,保住紙盒的貞潔,一背子熱出汗來,虛喘一口氣。

他是一個成年人,知道這隻白紙盒不是普通的白紙盒 ; 這部ipad薄餅一樣卻能轉出比萬花筒還豐富的影像來,它也並不只是一件孩子可用的小玩意。若這東西是他出於慾望,用幾個月的時間儲錢,上網比較過各類model後才下定決心要去買,那他會毫不猶豫地拆開這紙盒,擁緊這部冰冷的電子機器,用體熱溫暖它。

但因為這隻盒子是Apple出品,註定它不可能是一隻隨隨便便的白色盒子。楚暮不知道盒子裡的間隔如何,卻不敢擅自開啟這一個彷佛有生命力丶這個彷佛他的生命所無法悅納的盒子……

他心虛。

面對這隻幾千元的紙盒,他因思及昨晚自己寫下的那封信而自卑。無論寫幾多封信,無論他單方面訴說感情有多熾烈,結果只是他無法擲出幾千元去買這樣的一種白盒子回來。面對金錢,人往往無力,便要生起一種憎恨金錢的想法,催眠自己 : 物質是低等的,人人只要手裡有個錢都能買回來。事實上,自己手裡卻永遠沒有那個錢——錢,看似簡單,去工作就有錢了,問題在於夠與不夠。

而億萬富翁與街邊乞丐的共通點在於 : 手上的錢永遠不夠用。

楚暮蓋上水筆。

翌日,他央母親拿來一個淺綠色環保袋,將這隻白盒子放進去,跟母親一起去了阿姨的家。阿姨是母親最小的妹妹,嫁了一個周身是病又粗暴的老頭子,日子過得苦,只靠綜援度日。表妹與兩個表弟都上了小學,家裡還沒有一部電腦,很多時做功課都不方便。楚暮當然知道一部ipad無法頂替電腦,可是,除了送給他們之外,他又想不起可以送給誰。

阿姨開啟袋時,一看,忙說不能送這麼貴重的禮物。

「我只是借花敬佛。」

「那怎行? 對方送這麼貴重的東西給你,你怎可以不珍惜? 他一定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

「阿姨,就是因為他沒當我是好朋友,才送這個給我,」屋內眾人聽見楚暮的話,都顯出一種疑惑的目光,楚暮趕緊說 :「我沒有不珍惜這份禮物。.所以我特地送給你們,等你們代我去珍惜。」

最後,楚暮將這份無法拆完的禮物送給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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