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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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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他跟他說起當年那封信,可是秦招連他如今寫的這封信也不肯看,又怎會有興趣知道當年那封幼稚的信? 「記不得也沒所謂,都過去了。最重要是活在當下。」

當下? 「是,反正都忘了。」當下有什麼事值得紀念? 那封信。那封楚暮寫給他,而他不敢看的信?

校巴駛到火車站,眾人下車。秦招比楚暮下車,兩人走了兩三步,楚暮像是下了決心的揪著秦招的衣服,扯他到樓梯旁邊避開步伐急如奔馬的人群,再用手機開了一個Album,放大了其中一張照片 : 照片裡,一個小女孩舉起一部iPad,對著鏡頭笑,門牙缺了一隻,犬齒微凸如虎牙。

驚訝? 憤怒? 「我將你送我的iPad……轉送給我表妹。我表妹表弟升了小學,家裡一部電腦也沒有。我是明白一部ipad頂替不了電腦,可是他們比我更需要它。不知道它能否助他們學習,但是表妹卻笑得那麼開心。」

秦招接過楚暮的手機,雙眼黏在相片中女孩的笑容。他覺得這一切離他很遠。一部ipad能換來一個人——縱使只是個孩子——臉上這一種笑容嗎? 秦招卻記不清上一次自己有這樣的笑容,是什麼時候。名牌揹包丶珍饈百味丶快感丶聲色丶誘惑丶物,它們的存在像空氣一樣自然。人不能生活於一個不被物件包圍的世界,人無法不生在一個物件未用舊就必須拋棄的時代。沒有對與錯,環境決定一個人的生活方式,無論是人或是其他物種,都是這樣。

一個人殺成豬,要去食它的肉,不是錯,因為若有來世,豬投胎成人而人投胎成豬的話,那成為人的豬還是會去殺成為豬的人,食它(他?)的肉。這是一種眾生平等嗎? 只要是生物,必定有被殺與殺害的時刻,因而大家沒有錯。

這不是卸責。換轉是別的生命,也會這樣做。錯在哪兒? 世界運作得如此完善,沒有半點出軌。今日有一個人死有一隻豬死,第二日,世界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秦招習慣了「老樣子」,於是他發覺再也沒有什麼別的事情能打動他。

「你看她笑得多快樂。」那是一種沒有任何人會質疑的快樂。

楚暮聽了,也笑開一張斯文的臉,傻兮兮的,或許因為他的碎髮黏在額頭上,鏡片沾了雨絲,鏡片後雙眼黑亮亮的都融於鏡片的水氣,眯得像兩段短線。

落泊卻快樂。

「我告訴她,這是我朋友送我的禮物。她起初不肯要,說這不行。我就說,我不需要這部ipad,給了你,若你覺得快樂,這就是我朋友間接送我的快樂。我快樂,並不在於秦招你送我一部昂貴的ipad,而在於我用你送我的禮物去為表弟妹帶來快樂。你看,笑得多燦爛,她是個小美人。」

快樂是一種禮物嗎? 「你不覺得可惜嗎?」

楚暮說他家裡已有電腦。他忽然自揹包翻出一本筆記,開頭十幾頁填滿文字。楚暮一手字還是寫得如此瀟灑,他說 :「若用ipad記事,我這一手字豈非無用武之地? 我喜歡用文字填滿一頁紙的感覺,很滿足。」

用筆記本記事,他會知道凡事有個盡頭,就算多鍾愛一本簿,它也不能永遠陪著自己,用完,就要把它收起,再用新一本。可是,每一本筆記都會與他相處一段日子,跟綠色這一本談歷史,跟紅色這本講文學,跟白色這本講生活,他常常視自己與一本筆記發展許多段不同的關係……ipad不能。迷失在資料世界,楚暮寫多少字也填不滿這十幾GB的容量。他不能摸每一張紙的質感丶溫度。紙用久了,也有溫度,因為手枕著本子,體溫便溫暖了紙。可是電子產品放出熱力,反過來灼痛自己的手。

「可惜什麼? 我將你送我的東西轉送他人,沒得也沒失。」

可是它原本是屬於楚暮的……不 :「這也好。」

秦招忽然明白楚暮是怎樣看待這一部ipad的 : 他從沒有視之為一份「屬於自己一個人」的禮物,正如秦招從來沒有視之為一份「只能送給楚暮」的禮物。秦招並沒有為楚暮花上心思,只是認為最貴即最好,就急急買一部ipad送給楚暮。之所以明白這事,是因為他知道楚暮將ipad轉送給表妹後,竟沒有太大感情波動就接受這件事。

也就是說,ipad既不屬於秦招也不屬於楚暮,它屬於幾個冥冥之中需要它的人——楚暮的三個表弟妹。或者這送ipad的歸宿早就註定是那三個孩子的家,因而經過不知多少人的手丶不知經過幾翻輪轉,終於,落到一個原來不可能買得起ipad的家庭。

秦招不覺得羞慚,不憤怒,心裡有一陣出奇的釋然。他用來買ipad的錢來自不知哪一個男人的荷包。用一份肉金,去換一個孩子的快樂,到底是誰的功勞? 是某男人丶秦招或楚暮? 是製造ipad的無名工人? 是廣告銷售商? 三個孩子的快樂是賴於誰去成就? 設計師用草圖換來錢,公司用錢去換工廠生產,工廠用錢換工人生產,廣告商用錢換明星拍廣告,人用工作得來的錢換ipad,而秦招用肉金換ipad,楚暮再用ipad換女孩的快樂——唯有這一項沒涉及實質金錢交易。

物品輕賤如芥草,但就是這麼一種迅即被時代巨浪淹沒的東西,換來了孩子的笑容。

「這真是一份好禮物。相比之下,我的太寒酸。」也幸好秦招沒有看那封信,楚暮這樣想,但沒真的說出來。

「那你有跟她講起我的名字嗎?」

「有。她問我送ipad的人是誰,我說,那是一個叫『秦招』的男生,今年跟我一樣大,因為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說,他是個長得很好看的人。她問,有多好看? 我說,比我好看十幾倍。她說,那真的很好看。她問,那個叫秦招的人知道我將禮物送給她嗎? 我說,還不知道,但我會說給他知。她說,有機會能見那個叫秦招的人,親自向他道謝就好了。我說,那不太可能。她就說 :『那你代我向那個叫做秦招的丶長得很好看丶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說一句多謝。我真的好開心』。」

秦招沒說什麼。將手機還給楚暮,叫楚暮將那個女孩的相片傳給自己。於是,女孩在秦招手機裡綻放笑容。看著,秦招也生起一股笑的意思,並不是為了討好誰或誘惑誰而笑,而只是,忽然想笑。

「我也想見你表弟妹。」

「真的可以嗎? 似乎太唐突……我是怕打擾到你。」

「怎會? 這個星期六日或下一個星期也行……」

「要不就今個星期日?」楚暮卻忽然記起他星期日要為人補習。然而這事情若隔太久,又不太好。

「今個星期日……」秦招卻忽然記起他約了原先生。然而原先生下星期開始整個月都要出外工幹,若這星期不見他,就失了一大筆錢了。

「你不可以嗎? 我……」楚暮想,若秦招答應,星期日就騰出一個下午的時間,嘗試將那些學生的補習推到星期六……若不行,大不了少賺一筆錢罷。這時楚暮才發現,長久而來,他竟未試過為了自己的事而不去替學生補習。

「我想……是可以的。」秦招決定不去跟原先生見面。這個星期日不用跟一個自己不愛丶也不愛自己的男人在床上度過,秦招生起一股抬頭看天的衝動。灰色的天空染上清藍,沒地使他心裡平靜,天邊,絲絲縷縷的雲煙繚繞山峰,秦招覺得自己緩緩撥出的一口氣,輕淡得像那些雲煙。

楚暮搭著秦招的肩膊,笑著走向火車站入閘處 :「沒想到你這麼大方。這樣吧,你跟我去書局,任你挑一本書,就當我送給你的禮物,生日禮物又好,謝罪又好……」

「你送過了,生日禮物。就是那封信。」

「那個不算。」楚暮知秦招沒看那信。

這下子,秦招從楚暮臉上狡黠的笑容明白楚暮知他沒有看那信。而楚暮不知道秦招將那封信穩穩妥妥地收在常用的斜背袋中的暗格裡,一摸,就摸到。楚暮不知那封信上,秦招的指紋已蓋過了楚暮的指紋,可是信封裡的信紙上,永遠只有楚暮的指紋。

秦招是打定主意不告訴楚暮,那封信的下落 ; 楚暮是打定主意不告訴秦招,小六那年那封信的下落。他(們)獨佔一個跟對方有關的秘密,這是他們唯一知道的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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