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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六號 : 前晚的夢頗正常,我和樊夢在中大某間canteen食午飯,言談甚歡,故沒有多記。但昨晚我夢見與他做愛。這是第二次春夢——若有性愛場面的夢才是春夢。我在那兩次都是進入樊夢身體的人。昨晚那次連我也覺得頗奇特——我指的是場所與姿勢。我認得那張床——是樊夢的床,不,正確來說是我夢中樊夢的睡床。我從沒有去過他家,但我每次都會夢到特定場景,使我疑心那會否是真的 : 為什麼夢中的他總是睡在上層床? 我見過下層床好似躺著一個男生,莫不會是他弟弟? 我也不知……

總之我們坐在他床上。他軟軟地攤在我懷裡,身子很沉,凡是醉了或暈倒的人,身體總是很沉,可那時我意識到樊夢沒有昏倒。他喘著氣,他的氣息將這一方小小的空間薰得熾熱,我覺得自己身在一個逐漸升溫的焗爐裡。我起初沒有直接碰觸樊夢的身體,而是握著他的手,逼他用他雙手愛撫自己的身體,樊夢也似乎沒有太大羞恥,在我的引導下尋找歡愉,他甚至扭著臀,有意無意地摩擦我的下體。我命令他脫衣服,他脫 ; 我要他扭過頭來吻我,他吻,他就像個最理想丶最服從的性愛機械人。接著場景斷裂,我忽然抽身,不再是參與者,而旁觀著很多在我面前閃過的零碎片段……

荒謬的並不是夢中的性愛物件,而是我人生最激烈的性愛,竟就是從這一場夢得來。醒來後,下身一片狼藉,必須洗澡。我愈來愈不敢想,如果現實的樊夢不會夢見我,那我這些夢又是何以生產出來? 是『他』要我看,看完之後,『他』要我做什麼?

『他』將要推我入瘋狂 : 瘋狂的迷戀 ; 瘋狂的性愛 ; 瘋狂的是我愛上了夢中一個不會在生活裡跟我接觸的人 ; 瘋狂的是我日思夜想要如何讓夢境成真 ; 瘋狂的是這一種單向的思念。

前幾天上課,我沒有迎面見到樊夢。他一下課就跟Joe離開,也想不出用什麼藉口去上前截住他。我無法知道他有沒有夢見我。而且按照我夢中所見,樊夢第一則夢筆記是在三月八日,故我大膽推斷他在三月八號前未寫下任何與夢有關的記述。這也是合理的,一開始我也以為自己只是偶爾夢見他,誰想到這些夢會持續三個幾月? 我也不以這些夢為病。我是一個實事求事的人 : 在夢裡與樊夢約會丶相處的快樂是真的,夢裡的甜蜜丶歡愉也是如此暢快,我為何要感到guilty? 為什麼一個男人夢見自己與另一個男人做愛,就必須感到內疚? 即使是基督徒,也有一邊愛上帝一邊愛男人的,更何況我沒有信仰。

在希臘時代,男人本來就應該愛男人,美少年之美是人人推崇的 ; 古代中國,男人也愛男人,只是沒有明確講出來,男男女女間多少風韻,正史沒有道盡,從野史可窺一斑。是宗教告訴我們 : 男子不可與男子交合,像與女人同睡交合般——這句話本身就是荒謬的 : 男人間的性行為不一定是交合,男人即使交合,所用的方式也跟男女不同,又怎可用男女的交合類比男子的交合?

這些觀念都是歷史建構的產物,一代代人重複相同的律法,去教人什麼能做丶什麼不能做,去觀賞高尚的,去歧視那低賤的,漸漸很多人忘記在很久之前,他們今天所不能做的事,原來曾是正當的。

如果『他』最終要我去愛一個男人,我就去愛——若我真的愛他。

我始終相信這些夢是出於『他』某一種隱意。

三月八號 : 終於到了這一天。我特地帶上一個黑色斜肩袋,扣上前一個月買的樹葉型銀別針——如果樊夢果真作過那些春夢,他會產生熟悉感,而我就是為了營造這種幻覺才去買這別針 : 首先讓樊夢以為精神分析的一套能解釋他所有怪夢,予他一種安全感,令他認為目前的處境是可以用理性解構的。從夢中的經驗,我知道一開始就將他推向絕境是沒好處的 : 樊夢心思敏感,心靈脆弱,容易因為一些蛛絲馬跡就陷入錯亂——這是他在夢中所給我的印象。故此我必須先為他提供出路,讓他稍為安心,在他鬆懈後,再給他以更大的刺激,他就會像一個溺水的人般,想胡亂抓住一塊浮木,我便能趁他最脆弱時乘虛而入。

我已經不想考慮自己為何要得到他,只覺得我必須這樣做,是『他』授權我去做這件事,責任不在我身上,或者最後樊夢也會樂在其中。對於『他』,我們只是玩物,或者我們一開始便是活在故事裡的人物,活在一個名為《春夢》的故事裡,被某個不負責任的作者創造出來,身不由己地去做著自己也不能解釋的事。

人很多時也是如此,不是嗎? 有些人生來便活在悲劇,如阮玲玉丶林鳳這些女子一生周旋在男人身邊,扮演美麗的歌女,她們所演的戲跟她們的人生一樣都是一套悲劇,只是一套名為《女演員悲劇》的戲。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本來就源自人生。我也在做一場戲,樊夢也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被逼臣服於『他』之下,被『他』與『他』的同伴玩弄丶觀賞。我們的悲劇是他人奢侈的感情與淚水,我們的喜劇是他人茶餘飯後無足輕重的笑話,我們的進展是他人眼裡連載的小故事。

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都不過是一場戲丶一個廉價或免費的故事。或許將我們創作出來的『他』以及觀賞我們的『他們』,都不過是不同劇本里的小人物。當『他們』在玩弄我們時,『他們』亦被更有權威的人或神所玩弄,我們既娛己又娛人。

我就只不過是故事裡一個小演員,是沒有資格講太多高尚的品德,只要『他』要我做某件事,我就要去做。

以往我懶起床,常常遲到,但我今天提早半小時回去。這大樓的課室沒有窗,只能從門板上一面長方形玻璃窺視課室裡的情況,當然空無一人,連燈也沒有亮起。依我夢中所見,三月八號的樊夢穿著一件棕式中袖衛衣跟黑色牛仔褲,揹著揹包,提早十五分鐘回來。以往樊夢坐在離我頗遠的位置,但今天他會坐在我後面。

我坐在中庭裡丶距離課室門最遠的長椅,附近又種了幾棵大樹,一般人不會注意到我。大約過了十五分鐘,樊夢便真的進了那課室——他所穿的衣服正如我夢中所見。一陣雞皮疙瘩迅速爬滿兩臂,背脊竄起一股針刺般的寒意,我緊了緊拳頭,掌心卻冒出一陣陣手汗。我不禁站起來,在長椅前一遍遍來回走著,直至自覺愚蠢,才重重呼口氣,坐回椅子。

真的,『他』要我怎樣做?

在接下來廿分鐘,我腦裡打了太多死結,無法好好思索。看看手機,都過了上課時間十分鐘,才進去。Sue如常替我留了一個位——樊夢果真坐在我後面。我飛快略過他的臉,在他發現我之前就別開眼,佯裝沒有留意他——平時我不會跟樊夢接觸,必須表現得像平常一樣,他才不會防犯我。在夢裡,我試過跟他老實招認春夢的事,夢裡的他有過兩種反應 : 其一是抵死不認,反指我是瘋子 ; 其二是將我視為同夥,要我跟他一起解決春夢的問題,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我樂見的。我要的,不是朋友。

我在走向座位時,特意擺了擺斜肩袋,亮出那葉型別針,就見樊夢低下頭記下些資料。我知道他注意到別針。說來也奇怪,我本來沒有這種別針,是夢啟示我去尋找這款別針,得來全不費工夫,樓下一間飾物店便有這一款別針,我問店家這是何時進口的款式,對方說這是新款,是新近半個月才入貨——可是我在夢裡所見的別針,正正就是這一款式。如果夢是來自潛意識,而潛意識又記下我意識沒想特別去記的東西,則我為何會夢見一樣從未見過的東西? 我肯定樊夢也沒有看過這款別針,則他又為何在夢裡見到這別針? 我與樊夢是兩個不同的人,何以我們有同一種夢丶又在夢裡見過同一種在現實中從未見過的東西?

夢是一種來自潛意識的心理機制,抑或是有預知能力的神秘色彩?

這不是我所能知的東西。我坐下來,對上樊夢的視線。第一次夢見這場面,我並沒有理會樊夢,故此在課後沒有機會向他攀談。而根據夢中的經驗,我是必須與樊夢接觸的,好讓樊夢能暫時不夢見我,而以為跟我保持接觸就能免於春夢。實際上,根據我這幾個月的夢,這不無道道理 : 只要我與樊夢保持平淡的交往,是確能消除他日常的焦慮感,漸漸將我變成他一個普通朋友。一旦我的存在不再為樊夢帶來壓力,他就只會夢見與我做尋常的事,如只是吃頓飯丶上學放學,而不會再有任何親熱行為。事實上樊夢只所以屢次夢見與我親熱,是來自人際丶學業的壓力以及性壓抑 : 他一直不甘於落後他人,又想獲得他人的認同,這種心理投射到夢中,經過變形與扭曲,矯飾成與男子的親密——當然我無法解釋樊夢所夢見的為什麼是我,而不是其他人。

樊夢之所以沒有夢見女子,是因為他對成就的追求遠大於性慾 : 他認定男人在事業有成前不能滿足情慾。情慾是有害的,故他壓抑一切生理需求,將精力投放到學習——他成績已是中上,但未及頂尖——因而他焦躁不滿,不自禁形成排斥女性的心理,所以他在夢中纏綿的物件從來不是女子。

我跟樊夢笑了笑,他傻傻的回我以禮貌性的點頭。若樊夢做人聰明點丶反應快一點,他會是個大受歡迎的男子 : 外表陽剛,眉目深邃如外國人,帶有幾分粗獷不羈,可惜他的性格遠不如外表來得幹練,又不識表達感情,常常冷著一張臉。許多系內女生不敢與他談話,以為他眼高於頂丶難以接近。這正便宜了我。

上完課,我找藉口跟樊夢談了幾句。我在想不要請他食飯,幸好Sue適時搭話,使我不致做錯事。我不應該太早邀他去食飯,樊夢對人有太大戒心,且對我沒有什麼好感,故我不能太快接近他。

急什麼? 沒必要急。我見到關鍵的線索 : 夢筆記——與我這一本同款式,右上角也寫下『夢筆記』三字,大概他封底寫的也是一個『夢』字。說來奇怪,我與樊夢的字跡的確十分相似,單看『夢筆記』這三個字,大概除了我和他之外,沒人能分清我們的字跡。真要分的話,大概是樊夢寫字的力度比我大,因此筆跡較深刻。

我再次覺得我和樊夢會如春夢所示般走在一起 : 『他』給我太多優勢,從夢到字跡……

樊夢,算計你的人不是我,是『他』。

你別怪我。

三月九號 : 夢醒。我上學,搭車時我認真地想自己到底還在作夢,或是清醒了。夢裡夢外的生活沒大分別,場景不是居住的社群,就是大學丶樊夢的家(應該說是我想像中的他的家)。我開啟袋,搜尋,找到夢筆記,才肯定這是夢。我無法分清夢與現實的交界。我又與樊夢纏綿了,過程不太記得,很快掠過。溫存了很久。樊夢伏在我身上,我們雙腿交疊,難分你我,他將我額前微溼的發撥上去,就著我的額頭吻了一下。然後我又作了另一個夢……

夢作得太多,使我心神恍惚,不自覺提早入課室,察覺到這一點時就太遲了。樊夢向我搭訕——他第一次這樣做。這個在夢中與我分享了無數次親密的人,在現實中終於主動對我說一句話。我的身心在夢中得到滿足,醒後發覺身邊沒有他,甚至生活裡他只當我是一個陌生人——或者一件助他擺脫春夢的工具。

今日輪到這場夢。我已經不需要翻看夢筆記,也大致記得樊夢當日作的那場夢,或者猜到今天我跟他有什麼對話。夢反映我的未來,卻只顯示與感情有關的一部分。若有天,我在夢中跟樊夢分手,那到時候挽留感情的人又是我嗎? 現在接近樊夢的人是我,日後完結感情的,大概也是我。猶如親手帶大一個孩子,看著他長大,再殺了他。為什麼『他』要將這個責任放在我肩上? 樊夢真自私,他什麼都不知道,坐享其成……不,我在想什麼? 自私的人是我才對,是我,在觀看『他』所給我的夢後,動了心,將樊夢拉入局中。然則,樊夢是受害者。

可是我怎能忍受一個夜夜與我纏綿的人,在現實中對我不屑一顧? 是的,在『他』讓我看這些夢時,『他』就打定主意將樊夢送給我……『他』知道我必然會受到夢的誘惑去行惡。抑或這是一場考驗? 若真如此,我輸了。我心甘情願落得瘋狂的汙名,只為換來現實中如樊夢的一次纏綿(雖然我自己懷疑是否只滿足於一次)。

我告訴自己,對於樊夢我只是抱著求知慾 : 一個外表木訥的男人果真有夢中風情嗎? 現實中的樊夢以為與我保持君子之交,就能去除春夢,他這觀念沒有錯——我夢中的樊夢就曾經與我變成極普通的朋友。可是,君子之交無法去除我的春夢,因為與樊夢成為普通朋友的我必須苦苦壓抑性慾,至夜裡夢中釋放出來,才引起更火辣的糾纏。

我告訴自己,我們沒有感情基礎,若真要說,是『他』為我們牽針引線。我想也沒想過要跟他認真發展感情,甚至是可笑的長長久久。我只想知,在現實裡跟樊夢纏綿過後,會為我的夢帶來什麼變化。樊夢,你別怪我——你自己也將我當成一件工具,那為什麼我不能夠當你是一件實驗品? 你想過的,我都想過,因為我比你早作夢。

於你而言,你自覺跟我談一兩句,做普通朋友,既不會為我帶來痛苦,自己也能順道擺脫怪夢,還從此多了我這條人脈,一舉三得。但你無法想像春夢如何折磨我,一個正常人無法忍受在現實中被春夢的物件疏遠。夢是一種麻藥,終有一天我會受不住現實與夢境的落差,選擇長眠——我長眠了,你會否因此覺得輕鬆?

也許我不該這樣想你。

只有在寫筆記時,我才覺得自己能夠與你對話 ; 只有夜裡,我才能與你親熱,漸漸我想 : 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夢裡的應該變成現實,現實應該變成夢。若你在夢中對我冷淡,至少我自夢境醒來,還能擁抱著你,求你給我一點慰藉。

今日我聽見你叫我的名字。你叫我兆春。在夢裡你不是這樣叫我的,你叫我做『楚』。楚——我在大街說要吻你,叫你合上眼,你合上眼,我躲到一旁去,你遲遲未感到我的嘴唇落在你唇上,你張開眼,看不見我,氣急敗壞地怒吼 ; 楚——我佔領你的精神你的身體,你央我給你一個痛快 ; 楚——我們去小食店吃東西,你輕輕叫我,你說我吃得一嘴醬汁,像只烏嘴狗……你叫過我這麼多次,現實裡你依然叫我做『兆春』,如系裡任何一個人一般你只叫我做兆春。

那時你一定猜不到我在想這些。

有一點頗奇怪。我原來作的夢裡並沒有Joe。原本我這天跟樊夢的對話應該已經結束,Joe忽然行過來,還想叫樊夢搬位。我沒怎想過就開口挽留了。Joe是個長得挺漂亮的男生,文靜內向,可是來去無縱,一下課就敏捷離去,這點與樊夢很相似。我們讀的文化系與Gender Studies有聯絡,基本上全系人對性取向很開放,不少人是雙性戀,亦不諱言同志。Joe就被幾個同性戀的tutor追求過,可惜他天性冷淡。

我感到不自在,發覺『他』未必讓我控制一切。『他』將Joe調上來,或者是要給我一個警惕。有一刻我想過『他』派Joe來懲罰我的驕傲,轉念一想,這也太杞人憂天。

可是,真的,我動作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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