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酒吧提前上班,也提前下了班。過了12點,零零碎碎的,也就那麼幾個人。儘管想保持一貫的優雅,在瑟琳娜與身旁的男人道別,轉身拿起檯面上的黑色手包,又起身離開高腳凳的那一刻,她還是搖搖晃晃地往前跌了一個踉蹌。一旁的男人牢牢拽住,倒也沒讓周圍的人看出尷尬。
嚴曉娉神神秘秘地湊上前:“一會兒下班吃燒烤去,我請客!”
“再說。”
“不說等我發了工資嗎?發了啊,”嚴曉娉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一張百元大鈔,雙手握著,震地嘩嘩響:“發了小費了!”
事情來得太突然,那女人似乎是憑空冒出的。她徑直地走來,平靜、優雅,目光直視前方,也不用看,信手從大維的托盤裡拿了杯酒,又信手潑向跟前的男人。整個動作一氣呵成,甚至讓人覺得:很美好?
男人正談著事。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意外,他也是吃了一驚,卻很快地鎮定。他從容地攤開雙臂,低頭看了看胸前的酒漬,微微聳了一下肩膀,笑意盈盈地看著眼前的女人,似乎在說:“你滿意了?”
女人揚起脖子輕蔑地看了一眼,然後轉身離開。人群裡傳來細碎的討論聲,卻也在男人轉身的一剎那變得異常安靜。
事情來得太突然,嚴曉娉過了半響才晃過神。男人轉身的時候留意到了這個把眼睛瞪得跟銅鈴一般的服務員,又看了一眼胸口的酒漬,然後微笑著說道:“抱歉,能幫個忙嗎?”
男人在便籤紙上寫下一排字,告訴嚴曉娉:他還有事,幫忙去這個地方找這個人,他知道他要的衣服。離酒吧不遠,隔著兩三條街,是一家品牌男裝店。男人從錢夾裡抽出兩張大鈔,兩百塊錢,這並不是用來買衣服的,是用來打的。
他依舊保持著謙和溫潤的笑容:“如果可以的話,請儘快。”
嚴曉娉跟金胖子打了招呼,匆匆忙忙地跑下樓,又匆匆忙忙地跑出門。僅僅過了十分鐘,她又匆匆忙忙地帶回了一件全新的襯衫。灰色略緊身的休閒襯衫,有幾處藏藍的拼接,用印花的塑膠袋裝著,這顯然不是男人所需要的。
“自作主張,給你買了這件,”嚴曉娉找到男人的時候,他還聊著事兒,侃侃而談,落落大方,除了胸前的酒漬外看不出任何的異狀。男人向另一個男人說了聲抱歉,轉身摟過嚴曉娉的肩膀,就像是兄長一般地摟過,沒有半點逾越。
“這會兒都已經十點半了,我想那邊都關了門。不過,酒吧後面的男裝店還開著,老闆就住店裡,所以,我自作主張,給你買了這件。就八十塊錢!原來一百五,砍的。”嚴曉娉得意地說著,上下打量了一眼男人,又有些遲疑:“應該能穿吧?”
男人扒開塑膠袋,略瞄了一眼:“能穿,就好些年沒有穿過這類,這麼年輕的衣服了。”
“明顯的話裡有話,他就是嫌這件衣服太low了。”嘴裡的羊肉還沒有嚼完,大奶又饒有興致地分析起來,一邊說,一邊抖著手裡的竹籤子:“一般商場是九點半,十點鐘關門,超市、百貨大樓、奢侈品店,差不多都這樣。但你說的那家可不一樣,高階定製懂嗎?他告訴你去找誰誰誰,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管它幾點鐘關門,你去了總沒錯。你還怕十點半關門?還討價還價給買了件80的!虧你想得出來!別說他那種成功人士,說不上多帥,但很有味道的是不,就咱,沒個兩三百的也不好意思穿出門啊。不過,能給個一百二的小費也算不錯了,至少他沒有把衣服摔在你臉上。”
Coco:“至少,他換了衣服也還是挺有味道的。”
“對頭!有些人能把80的衣服穿出8000的味道;有些人就能把8000的衣服穿出80的感覺”大奶說著,又重重拍了小杰一掌:“對不,小杰!”
“我上次,那明顯是貨不對板!”小杰憤憤不平地說著:“圖片明明就是阿瑪尼的板,哦,寄到我手上就成電焊工服了。什麼玩意的東西。”
大奶:“這關鍵啊,還得看身材!你要跟那模特似得,電焊工服也能穿出阿瑪尼高階定製的感覺。可惜啊,跟猴精似得。”
小杰:“我日你大爺!”
“哎小杰,這個就你不對了,”明子跟著說道:“大奶說你跟猴精似得,這是她不對。但你也沒必要日她大爺啊。多重口味啊,老人家也受不住啊。好歹一爺們,要學會:有容……乃大嘛!”明子一邊說著,一邊比著抓奶的手勢。這一說,一桌子的人也都笑得四仰八叉。
嚴曉娉說請阿Bei吃飯,可事實來的不僅僅是阿Bei一個人。對於今晚上的意外,撞見沒撞見的人都是童心爆發,好奇心大漲,正瞅著機會想跟嚴曉娉一探究竟,又恰巧撞見了嚴曉娉得意洋洋地展示那張百元大鈔。
於是乎,兩個人的燒烤變成了酒吧的集體聚會。儘管明子提出要AA,可嚴曉娉收了小費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又說了“要請阿Bei吃飯”,於是乎,這頓燒烤由嚴曉娉買單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可看著一桌子的狼藉和散落一地的竹籤子,顯然,這區區的一百二十塊錢是遠遠不夠的。看到這,嚴曉娉開始擔憂自己最後的一筆生活費是不是也得全軍覆沒?
可擔憂又如何,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
明子仰著脖子大喊了聲:“老闆,買單!”又一次提醒說:“AA哦。”
嚴曉娉:“不說了我請客嗎?”
老闆愣了愣神,指著阿Bei說道:“剛這小夥子買過單了啊?”
噗,大維最先笑出聲,似乎是感覺到了阿Bei凌厲的目光,這又趕忙垂下腦袋。
“啊,不是哦,”老闆想了想,又跟著補充了一句:“是剛這美女買的單。”
這一會兒,那幾個小夥連同Coco、大奶都笑噴了,使勁地拍著桌子、垂著大腿。嚴曉娉也笑著,卻只是衝著阿Bei抿了抿嘴,又一低頭,露出少女般的羞澀淺笑。
似乎是習慣了夜生活,這會吃飽喝足,卻尤不盡興。大奶提出換個地方接著樂去,男孩們一致同意,Coco說要回家,嚴曉娉也說困了。難得這麼早下班,能好好睡一覺,就好好睡一覺。自然,阿Bei也要離開。能和大夥兒一桌吃燒烤,這是第一次。
Coco打的,阿Bei和嚴曉娉步行,走的又是同一個方向。
凌晨兩三點,路上也沒什麼人,徐徐的晚風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桂花香,磬人心脾。人行道上立著一排歐式的仿古路燈,昏黃的燈光引來飛蛾,稀稀落落,不停地在玻璃上打轉。綠化帶上的景觀燈還亮著,照得蒼勁的老樟樹越發的青蔥茂密。一邊的商鋪還亮著小彩燈,紅的綠的黃的,如繁星般點綴,又勾出了歲月沉澱在這些老民居上獨有韻味。
再沒有任何一個夏夜能如此美好。
夜色太美,美得讓嚴曉娉不由得哼唱起來。一種聽不懂的語言,一種別具風味的韻律。
“這是什麼?”
“一首非洲民歌,大概講的是關於夜色中的大草原,沒聽過吧?”
“扯。”
“真的,具體的歌詞我也翻譯不了。以前有個鄰居是南非的,教了我好些非洲民歌。”
“接著扯。”
“信不信,我就出生在美國,12歲以前都是,隔壁鄰居不僅有南非的,還有墨西哥、斯洛伐克的。我就是一南非黑人老太太帶大的。”
“美國人?”
“算是吧。”
“那好好的日子不過怎麼來中國了?”
“是不是你也覺得美國就是好,美國人就是好?從小到大都這麼問,還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嚴曉娉莫名地發起火來,便連步伐都快了幾拍。矇頭走了一段,似乎又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站立,氣呼呼地坐在一家咖啡館前的鐵藝長椅上。
“我沒有這樣說。”阿Bei靜靜地走上前,在嚴曉娉身旁坐下。沉默了一會兒,也輕輕哼唱起來:shosholozashosholozashosholozashosholoza“哪,非洲民歌嘛,我也會啊,不過就會這兩句。”
嚴曉娉莞爾一笑,又嗔嗔地說道:“才不是這樣唱的。”
“那你教我?”
“聽著!”嚴曉娉清了清嗓子,這又得意地唱起。唱了一會兒,又突然安靜了下來。
“我在美國出生,12歲以前都沒有回過一次中國。我的父親母親算是青梅竹馬,初中就一個班。媽媽成績好,每學期都是年紀第一,又長得漂亮。爸爸暗戀媽媽,又不敢表白,思來想去的,就覺得自己怎麼著都得在成績上超過媽媽,就這樣,才能引起媽媽的注意。然後呢,爸爸還真就做到的。這都是我媽媽說的,好多次,她都是用他們倆的愛情故事來哄我睡覺。現在想想,她這明顯是赤裸裸地曬幸福啊。”
“後來呢?”
“後來一塊上了高中,上了大學,一塊出國深造。雖然有全額獎學金,但也不得不一塊在餐廳裡刷盤子,一塊做waiter。我現在也算是子承父業吧。來美國的第二年,我媽媽就懷了我。因為這,她不得不放棄學業,也因此放棄了還算豐厚的全額獎學金。我父親研究生畢業,卻只找到了份化工廠質檢員的工作。那時候國內在搞改革開放,爸爸想回國看看有沒有好的機會。然後呢,他遇上了他的高中老同學。從高一起,那傢伙就一直追著我媽媽不放,還仗著他是鎮長公子的身份作威作福。也因為他是鎮長公子,所以,他有著最得天獨厚的優勢,譁,一下子就發了大財。老同學聚會的時候,他就問我爸爸:為什麼想回國發展啊,美國不是挺好的嗎?美國遍地都是黃金,是條狗都能混出個人樣。他並不是唯一一個這樣說的人,認識不認識的,都覺得他在美國的日子應該是,應該是錦衣玉食的。住著兩三百平的大別墅,開著程光瓦亮的敞篷跑車,手底下有百來號人供使喚,然後逢年過節的時候給這些親戚帶些金鍊子做禮物,反正美國遍地都是黃金嘛。”嚴曉娉繼續說著:“就這樣,我爸爸又回到美國,也徹底放棄了回國發展的計劃。至少在他沒有絕對成功之前,他不打算帶著老婆孩子再回國。他發誓要混出個人人樣,至少看上去有個人樣。”
“後來呢?”
“後來?”嚴曉娉沉默了片刻,跟著又說道:“他們就被殺了。”
有那麼一瞬間,那個裸死的女人又從阿Bei的眼前閃過。那瞪得渾圓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血水四溢,蔓延,吞併一切。
“半路上遇到搶劫的,他們就被殺了。”嚴曉娉靜靜的說著,“他們就被殺了”沒有任何描述,沒有任何形容,簡簡單單的六個字。
阿Bei的腦海裡又浮現出那雙驚恐、無助、怨恨、死不瞑目的眼睛。歲月流轉、時光荏苒,可這一幕依舊抹殺不去。阿Bei沒再說話,只低下頭,靜靜地坐著。兩個人捱得近,似乎只要稍稍再一挪動,便可以自然而然地牽過嚴曉娉的手,或者摟住嚴曉娉的肩膀。不是曖昧,不是輕浮,只是一種安慰,一種溫暖。可阿Bei還是靜靜地坐著,只微微斜過眼,偷偷瞄著。
Shosholoza,Kulezontaba,Stimelasiphum'eSouthAfrica……嚴曉娉又一次輕輕哼唱著這首與黑奴與“前進”相關的非洲民謠。
唱了一會兒,又突然停下,歪著腦袋弱弱地問道:“阿Bei,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
“哪個……你是不是T?”嚴曉娉說著,語速極快,有些含糊不清。那種感覺,就是身後颳了一陣陰風,你看不到,逮不到,卻能真實感覺到。
“然後呢,你要表達什麼?”阿Bei的回答出奇平靜,不溫不火,反問了一句,倒令嚴曉娉有些不知所措。
“沒什麼,就問問。”
阿Bei看了看嚴曉娉,如深潭般的眸子裡隱約透出一股神秘的氣息:“有沒有興趣做哥手?”
“我嗎?”
“嗯,你找活塞。他會非洲鼓,應該能幫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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