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蓓13歲,開始叛逆,開始偏執,開始少言寡語,年幼時的美好童真隨著父母的離異早已消失殆盡。和陳新平的矛盾日深,連同和母親的矛盾。他們說往東,夏蓓偏往西;他們說坐下,夏蓓偏站起。某一天,坐後排的一個男生扯了夏蓓的馬尾辮,而夏蓓則掄起椅子劈頭蓋臉地砸下。這已經不是男生第一次拉扯她的頭髮,三四次,十來次,或許上百次都不止。他給出的解釋僅僅是兩個字“好玩”。而這,已經讓夏蓓厭煩至極。
就這樣,陳新平被班主任和男生家長抖抖索索地罵了半天。這應該是他最失敗的時刻。好歹一個吆五喝六的大老闆,這會兒就只能點頭哈腰地給兩個小市民賠禮道歉。看他狼狽不堪,夏蓓的心裡是說不上的歡喜。連嘴角都不自覺地揚起,呵呵地笑著。
黃淑萍甩手給了夏蓓一巴掌。這一巴掌扇得她眼冒金星,臉頰滾燙,像被火燒了一般,整個腦袋也是濛濛的。果然,有其女必有其母。
這一巴掌也打蒙了班主任和男生家長,就“哎,哎”地叫著。連陳新平也一把把夏蓓拽在懷裡,捂著她的臉頰大聲呵斥著:“你打孩子幹嘛!”
夏蓓把陳新平推開,面無表情、大步地走出辦公室。再後面的一天,她從家裡偷了五百塊錢,搭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回東北老家。至少在那個鑄造廠家屬院,爸爸在,夏果也在。
爸爸還是鑄造廠的技術骨幹,夏果已經從一個叛逆少年徹底變成了一個問題青年。考不上高中,託爸爸的關係在車間裡找了份輕鬆而枯燥的工作,呆不住,跟著一幫遊手好閒的Xiong-Di在大街上混日子。
他是個不長進的混混,但這跟夏蓓無關。在夏蓓眼裡,夏果永遠是那個最疼夏蓓,最值得夏蓓信賴的哥哥。同樣疼夏蓓和為夏蓓所信賴的還有爸爸。
儘管離開了六七年,但那種熟悉的感覺還在。依舊是簡簡單單的三居室,依舊是被漆成暗紅的舊櫃子,依舊是被磨了皮的摺疊板凳。那老式的收音機還在,收音機上疊了不少磁帶,還丟著一個銀色的隨身聽。
小時候跟哥哥睡一張床,或許是怕哥哥長大了,怕妹妹長大了,爸爸找了些磚頭,自個兒砌了一堵牆,把原本他們住的大房間割成了兩間,還都是帶窗的。自己又準備著搬去小房間裡睡。牆砌好了,門也裝好了,又找來了一蛇皮袋的生石灰。可惜,石灰還來不及上牆,半個月不見人的母親就向法院提出了離婚訴訟。她甚至沒有回過家,甚至沒有找爸爸商量過。她是鐵了心的要離開,離不離,她都走定了。
那被隔出的新房間夏蓓還來不及住,甚至來不及看上一眼,陳新平就連哄帶騙地把她從小學校裡拐出。也就在那一刻,夏蓓對陳新平就只剩下了恨意。
到的時候家裡沒人,房門鑰匙還照小時候的那樣被藏在窗臺的一個角落裡。隔壁家的董阿姨最早看見夏蓓:“哎你誰啊?怎麼隨便進人房門?你是?你是夏蓓?哎呦,蓓蓓你回來了,那個,那個,胖子,快去叫你夏叔叔。”董阿姨興奮地說著,而夏蓓卻是木楞地看著她,看看她,又看看手裡的鑰匙。
最先跑回家的是夏果。他跑得氣喘吁吁,到門口了,卻又抖了抖衣服,賣起關子來:“哎你丫比的誰啊?怎麼進我家來了?”
夏愛群也急衝衝地趕來,臨來還順道去菜市場買了條魚,買了兩斤甜瓜。啤酒魚和甜瓜都是夏蓓的最愛,即便“被拐”了六七年,爸爸也從不曾忘記。
爸爸:“來了咋不給我打個電話?你還這麼小,一女孩家家的跑這麼大老遠,唉,還真是有你的。咋就不提前打個電話呢?你媽雖然不讓我們見你,好歹還留著家裡電話。”
“能不提那個女人嘛?”夏果不耐煩地說著,把切好的甜瓜瓤遞到妹妹手上:“那個女人要是知道蓓蓓來找我們,蓓蓓還能出來。開玩笑!”
哥哥記恨著母親,夏蓓也一樣。
那隔出的小臥室還在,爸爸憨笑著:“本來是想給夏果改成書房的,就這小子不長進。留著吧,就想著哪天你回家的時候也能住上。還真回來了。”
爸爸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給夏蓓梳頭,哥哥也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架著她,讓她摘到高處的柿子。聽飯桌上的爸爸訓著話,讓哥哥踏實一點,別整那些虛頭巴腦的事情;聽飯桌上的哥哥不耐煩地頂嘴:“知道啦,知道啦,煩不煩啊,蓓蓓難得回來,還這麼唧唧歪歪。”就這感覺,跟小時候的一模一樣,這就夠了。
黃淑萍打來電話,問夏愛群是不是蓓蓓在這?
夏愛群唯唯諾諾,夏果搶了電話:“黃淑萍是吧?在,你女兒就在我這,咋個?送回去,憑什麼啊?你說啥,你說媽?我去,你還好意思提這個字?別跟我廢話!蓓蓓就在這,這是蓓蓓的家,她想在她就在,她不想在,這嘎達還就是她家。哦,你要過來啊,你來啊你來啊,你順便看看你兒子這會兒啥德行,啊呸,你沒兒子,你這輩子都沒兒子。艾瑪,算求,你最好別過來,省得你後悔一輩子!”
夏蓓不知道電話那頭的黃淑萍是什麼樣的反應,而電話這頭的夏果在最後一刻砸了電話。大吸了一口氣,抓了包煙,轉身進了廁所。電話一旁的爸爸抹了抹淚,沉默著走開。
那才有的溫馨在剎那間煙消雲散。氣氛凝重,所有人心裡都是沉甸甸的。過了半個小時,哥哥才從廁所裡出來。夏蓓看著他,他面露遲疑:“看什麼看,拉屎!”
這一天睡得很早,早早地躺下,卻也只是躺下。窗外的天還亮著,灰白灰白的感覺。草叢裡蛐蛐刺啦刺啦地叫著,聲音很響,卻又瞬間安靜了下來。啪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砸在窗戶上。又啪啪的兩聲。
窗戶和房間一樣被隔成兩半,夏果從那一頭探出腦袋:“狗日的,別砸啦!”樓下有棵柿子樹,樹底下站著三四個吊兒郎當的少年。很快,便聽見夏果那頭開門關門的聲音。
蛐蛐又開始高歌,刺啦刺啦個不停。
夏蓓的記憶中曾有這樣的一幕:哥哥抓了一隻蛐蛐,想逗她玩,特意翻出一截魚線拴在蛐蛐的大腿上。蛐蛐帶著魚線往前蹦,一跳一跳的。可眨眼間的功夫,魚線那頭的繩結就只剩下了一條大腿。哪會兒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指著那截斷腿哇哇大哭著,非說哥哥是大壞蛋,是哥哥把蛐蛐給掰碎了。
想到這,突然來了興致。又從廚房裡翻了一個空罐罐。
那隻蛐蛐還在叫著,聽聲音,應該就在窗戶外的柿子樹下。哥哥已經出門,有微弱昏黃的燈光從爸爸的臥室門縫裡透出。夏蓓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又一溜煙地跑到柿子樹底下。蛐蛐聞著人的動靜,瞬間失聲。東翻翻,西翻翻,小心地提起磚頭,又小心地扒開雜草,摸摸索索,卻是毫無頭緒。
聽隱隱約約,又有蛐蛐在院子那頭叫著。尋著聲音走,那一隻或者無數只蛐蛐也就跟《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小兔子一樣,一步一步,誘使夏蓓走向某一個特定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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