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的感覺就像是躺進了雲朵裡,柔軟,溫暖,心無旁騖。
嚴曉娉微微扭動身軀,緊緊貼著阿Bei光潔柔滑的身體,貪婪地索取更多的擁抱。似乎整個人都沒了重量,沒有了負擔,輕飄飄的,飄去了雲端。身心都已經融化,彼此融合。
嚴曉娉微微睜開眼,看阿Bei也正柔情似水地看著自己,莞爾一笑,又閉上眼,又睜開眼,露出心滿意足的一笑,使勁地阿Bei的懷裡鑽。
“我多怕再睜開眼的時候,你就不在了。”
阿Bei輕輕撫摸著嚴曉娉的頭髮,吻過額頭,又小聲地告訴她說:“我一直都在。”
起起落落,生活歸於正軌。
嚴曉娉又搬回了阿Bei的出租屋,一塊上班,一塊下班,一塊吃飯,一塊睡覺。每週末,嚴曉娉從學校趕往酒吧的時候,阿Bei接;每一個週一,嚴曉娉從家裡趕往學校的時候,阿Bei送。便連電話、簡訊上的聯絡也親密了許多。只是阿Bei還是阿Bei,遲遲不願坦言那三個字——我愛你。
生活因平淡而倍感溫馨,平平淡淡地過了一天又一天,很快,又到了年尾。
鑄造廠又打來電話,說家屬院都拆了大半了,夏爸爸還是不肯搬。酒是一天比一天喝得兇,脾氣是一天比一天暴躁。誰都勸不住,再這麼下去,怕是會出事。
窗外的梧桐葉已經落淨,只剩下曲曲折折的枝幹。想過不了多久,老家就會是銀裝素裹的一片。
多少年沒有看東北的雪。想前年春節,阿Bei和嚴曉娉在河邊的草地上打雪仗,倒不經然想起來自己的兒提時代。那會兒也是捧了把雪追著哥哥打,夏果倒是不慌不忙地在雪地上刨了個大坑,又扛了妹妹,把妹妹埋進雪堆裡。到最後,果斷著爸爸一頓暴打。
坐了一天兩夜的火車。睡不大好,下車的時候還帶著濃濃的睏意。渾渾噩噩地踏出車廂,就那一刻,一股熟悉的寒氣逼來,睡意全無。就是那樣刺骨的冷,竟讓阿Bei有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又坐了四個小時的大吧,搭了一輛計程車,在老廠區的門口停下。那熟悉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已經破落地不成樣,但還是熟悉的味道。
從廠區穿過,輾轉到了家屬區。原來家屬區裡還有自己的街道,有醫院,有商店,有郵電所,也有菜市場。這會兒人去樓空,空落落的像是進了一個鬼城。狂風捲起地上的沙石,似乎是有一場血流成河的廝殺在逼近。家屬區裡應該還住著幾戶人家,大概是對拆遷款不滿。路邊還有一家小飯館亮著燈,稀稀拉拉地坐著兩三個客人。
有三四個小男孩子躡手躡腳地走過,拿著摔炮砸向一個蜷縮在街道角落裡的老婦人。老婦人裹了厚厚的軍大衣,似乎是在打著盹。摔炮在腳跟下炸響,老婦人大叫一聲,又瘋了似地撲向那群小孩。
小孩一鬨而散,又聽到有男人從小飯館裡跳出,破口大罵:“你們這幫兔崽子,皮實了?看老子不剝了你們皮!”
阿Bei不認得小孩,卻也認出了那罵人的男人。也是廠裡的工人,跟爸爸一個車間。而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婦人,便是王萌萌的母親。
王萌萌的父親因病去世,母親有間歇性精神病,便是連王萌萌也是個心智不全的孩子——缺根筋,有些傻,倒也不影響正常的生活。老婦人平日裡虧得有王萌萌照顧,倒還好些。可王萌萌一死,就瘋得更厲害了。
男人留意到了傻傻杵在馬路中央的阿Bei,歪著腦袋想了想,大概是沒有印象,這又轉身鑽回小飯館。
每一面牆壁都寫有一個大大的拆字,就像是烙在奴隸臉上的烙印。
再往前,又看到幾臺挖掘機。有逮著安全帽的工人匆匆跑過。路邊的房子已經被推倒大半,支離破碎,留下一片斷壁殘垣。
正黃昏,天色漸暗。斷壁殘垣之後孤零零地立著半截房子。房前的柿子樹被挖開,歪歪斜斜地倒向一邊。樓梯還在,只是鐵質的扶手缺了一塊,那殘存的也是鏽跡斑斑。循著臺階上樓,看一旁的鄰居家的屋子,房門開啟,裡面空空如也,就留下些破損的舊傢俱。也只有自己的房門是關著的。走廊的那頭已經斷了,一邊整整齊齊碼著半人高的玻璃瓶,有啤的有白的。窗臺一角倒還擺著一個小醬缸。阿Bei搖了搖醬缸,果然,鑰匙還在。
推進門,爸爸不在,裡面是一地狼籍。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都是七倒八歪的酒瓶。櫃子,茶几,沙發都落滿了灰塵,那些隨手丟擲的東西也是亂作一團。爸爸是個工程師,在阿Bei的記憶中,是最嚴謹,最一絲不苟的人,總是把家裡的東西歸置地乾乾淨淨。也就是夏蓓和夏果的房間還算乾淨。那些曾經用過的、穿過的衣物也都是整整齊齊地收在櫃子裡。似乎,爸爸在隨時等待著兒女們的歸來。
阿Bei把空酒瓶一一搬出屋子,也整整齊齊地碼在走廊下,又找了抹布掃把。搗鼓了好一會兒,也終於有了些感覺。
天色已經全黑,爸爸還是沒有回來。
廚房裡就只有幾個雞蛋,一顆白菜,一小撮鹹臘肉,一袋花生,大概是爸爸下酒用的。屋子裡還有水電,但暖氣和煤氣都被切了。阿Bei給煤爐生了火,就這樣,家裡才稍稍暖和了些。也做了幾個菜。路上顛簸了兩天,一直都沒有什麼胃口,到這會兒,已經是飢腸轆轆,可所有的飯菜也還是拿蒸籠溫著。
嚴曉娉打來電話,問阿Bei到家了沒有,又問阿Bei什麼時候回去。
聊了好一會兒,爸爸還是沒有回來。屋外的風颳得更緊了,呼呼作響。
閒著也是閒著,阿Bei又換下了爸爸已經發臭的被褥。有個大紙袋子從褥子底下掉出,由一張顱骨CT和病歷本。阿Bei看不懂CT,卻依稀從病歷本上看出了六個字:酒精性腦萎縮。
像是受了重重的一悶棍,整個人都不由地往後跌了一步。阿Bei並不清楚“酒精性腦萎縮”意味著什麼,由此,卻更清楚了父親這些年來的苦悶,抑鬱。
直到了八九點,爸爸這才回來。
爸爸回來的時候,阿Bei已經裹了件大衣在沙發上沉沉地睡去。迷迷糊糊,像是腦後有人在盯著,盯著緊,又迷迷糊糊地聞到一股酒氣從那人的鼻腔裡噴出,噴到自己的臉上。
阿Bei猛然驚醒,看是父親,又猛然坐立:“爸!”
爸爸眯著眼,眼睛又紅又腫,眼皮鬆懈,整一張臉皮都往下塌,也是紅彤彤的,卻感覺不到絲毫的血氣:“我說家裡怎麼亮著燈,原來是我們家蓓蓓回來了。”
阿Bei咧嘴一笑,又跟著問道:“爸你吃過飯了沒,我做了幾個菜。”
“我喝過了。”
“爸,”阿Bei想了想:“我剛看到你的病歷本了,你還是別喝了。”
“沒事,死不了。”
阿Bei沉默了片刻,愣愣地看著日漸衰老的父親,悲從中來,又深吸了口氣:“我還沒吃飯呢,你陪我再吃點吧。”
“好好!陪你再吃點!”爸爸使勁地點了點頭,這又顫顫巍巍地從沙發上爬起,顫顫巍巍地朝火爐方向走去。
十二年來父女倆的第一頓飯,儘管都極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卻也是百感交集。
父親埋怨女兒也不回家裡一趟,到這會兒才來。也埋怨兒子,走的時候連聲招呼都不打,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哥哥他……”阿Bei理了理思緒,也不知道說還是不說。
“你見過他了?”
“沒有,我也就是聽別人說的。”
“說什麼了?”
“說見過哥哥,說哥哥現在過得挺好的。”
“挺好的?挺好的怎麼就不回來見見他老子?”
“這個…好像…是太忙了走不開吧?”
“能有多忙,我守著這家,就是為了等你們回來!你們倒是日子好過了,就把你們老子都給忘了。哪天我要是被這些拆遷隊的給活埋了,怕那個時候,連個捧牌位的都沒有。”
“爸!”阿Bei紅著眼,愣愣地看著父親。
“算了算了,”爸爸擺了擺手,有些梗咽:“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說著,淚水滾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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