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無極國中,男子二十方行冠禮。若是遇著婚娶而年歲未及者,便可在吉日定下後提前擇期舉行。
因晴池去到軍營當差次日將要離京,令德便提前與他行過此禮。令德素來不喜排場,京中又無親戚,只邀了幾位摯友,並晴池在太學的幾位師尊學友前來觀禮。日子雖急切了些,難得芳華一件一件竟辦得十分齊整,儀式簡單卻不失莊重。那晴池將散於腦後的烏絲梳起,戴了幞頭帽子,愈發顯得身姿挺拔倜儻風流。芳華在一旁看著自然替他歡喜。忽而不知想起了什麼,忍不住險些笑出了聲,慌忙頷首極力忍住了。眸光閃動間顯得很是俏皮可愛,惹得晴池一班好友對他暗中不住的窺望。他們很少入府玩耍,亦從未見過這位容貌異於常人的四公子。眼下見到了真人,想著坊間對他的諸般謠傳,果然便應證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話。
用過午飯,晴池偷空拉著芳華,往曲徑通幽之處散步,問他適才何故發笑?芳華見左右無人,暗暗往後退一步道:“我方才見三哥束髮,便想起……想起那些要做新娘的女子們,開臉上頭的樣……啊!”晴池一把將正要逃開的方華抓在手中,故意呲著牙道:“你有本事再說一遍我聽!”芳華眼見他兩隻手,往自家肋下招呼過來,嚇得一把捉了笑道:“三哥如今方行過禮便要打兄弟,你那師尊學友都看著了……啊……哈哈……哥哥我……我錯了,真錯了!”晴池見他笑的軟倒在自己懷中。方要趁著無人打攪,與他說上幾句體己話。忽聽有人叫道:“三公子,諸位先生喚你過去了。”二人扭頭一看,卻是時鳴立在不遠處的樹旁。晴池暗道了聲多事,只得扶芳華站好,先往前面去了。
時鳴見他走遠了,趕緊過來問芳華與他講些什麼?芳華與他說了,時鳴也撐不住一陣好笑道:“虧你想得出來。”話鋒一轉小心的道:“小人有句話想對公子講。”芳華聽他換了口氣,以為出了什麼事,只聽他道“一家子,兄弟們親密無間打打鬧鬧是常事。如今,諸位公子都長大了,若還像幼時一般拉扯嬉鬧……嗯……委實……委實有些不太莊重,外人看著也……也不甚雅觀。若讓那起小人到處肆意渲染造謠……豈不毀了二位公子的名聲。小人……”芳華不待他講完,便吃驚的望著他道:“伴伴,你……你莫不是大暑天的熱糊塗了?滿嘴盡都說些什麼?我們是孿生子年歲又相仿,自然比那兩位哥哥要親近些,自幼都拉扯玩笑慣了,你怎麼……怎麼會往那歪處想了?”
話已至此時鳴索性將它挑明,撩衣跪下道:“並非小人齷齪存著這些下流想法。公子只往墜樓那日去想,三公子是否……是否……親過你?”芳華愣了一下,低頭沉思片刻,果然想起是有怎麼一回事。不過,傾刻間就變了臉,盯著時鳴道:“你……你竟在門外偷窺?”時鳴叩頭道:“那日,小人委實是無心之舉,請公子原諒。”芳華怒道:“那日是無心之舉,方才算什麼?你不是一路跟來的嗎?你想看什麼?”時鳴見他氣得不輕,想著昨日才有些中暑,忙起身來撫他的背。不想,竟被芳華一把推開道:“我的身份尷尬,此生便是要孤老一世的。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放縱自己。曼說他是與我有血緣的親哥哥,便是那毫不相干的外人,我也不會做出喪性敗德之事,更不會辱沒了門風。”時鳴慌得拉了他的手,復又跪下道:“公子你莫惱,全都是小人之過。小人……小人委實怕公子吃了虧……”方華拂開他的手退後一步道:“我是任人揉搓的軟柿子?還是不辨是非的傻子?我……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你也別一天到晚的盯著我不放。即刻起,我到哪裡去就不勞伴伴辛苦跟著了,有采茗就好。伴伴服侍我多年,也該享享清福了。”說罷頭也不回的去了。
時鳴有些發矇,跪在那兒好半天沒緩過來。直到一個家人路過才上前將他拍醒。瞧著時鳴失魂落魄的消失在蜿蜒的小徑上,那家人也被弄糊塗了。
晚間,芳華去到晴池房中親自與他打點行裝。不知是故意與時鳴慪氣,還是別有意圖,竟邀了晴池往自己房中同寢。晴池雖感意外心中卻是極歡喜的,與芳華各自沐浴已畢,並頭躺在床上說著話,至三更時分兄弟二人才熄燈安寢。
那晴池待芳華睡熟了,慢慢在他身側撐起身子,目不轉睛的望著他的臉。從髮際到額頭,從眉眼至兩腮,目光最後落在微微翹起的唇上。記得那一日偷香不成,好不令人懊惱。如今,他就乖乖的,毫無戒備的躺在自己身邊。這是自長大後第一次與他同床共寢,只怕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晴池已經聽見自己的心“咚咚”地跳得越來越快。
他緩緩的躺下,緩緩的調整著呼吸。片刻後再次撐起身子,小心的吻向那窺視已久的唇瓣。晴池畢竟是個青春懵懂的半大孩子,只知道用自己的唇輕輕的碰觸,溫柔的摩擦。感覺味道甜甜的,帶著少年獨有的清爽與潔淨。床前紫綃帳高懸於金鉤之上,朦朧的月光隱隱的透進來。晴池望著芳華泛著柔光的脖頸,一直延伸到微微鬆開的衣領下。他情已動,此刻漸漸的便有些把持不住。猶豫再三,還是顫顫地伸出了手。
芳華忽然輕不可聞的嘆了口氣,閉著眼睛翻身向外而臥。晴池方才還意亂情迷,此刻卻驚得出了一身冷汗,人也清醒過來。望著那個背影,一面暗罵自己禽獸不如,一面伸了手在腿上,下死勁兒的很掐幾把。
少時,晴池見芳華依舊睡得很沉,輕輕下地往外間屋坐下。先還忍得住,到後來便埋首臂間,無聲的抽泣起來。
芳華慢慢睜開眼,眼神清明中帶著幾許震驚,幾許憂慮。眉頭緊緊的擰在一處,咬著唇暗自道:“我是你的親兄弟啊,你怎可對我起了這個念頭?還好你尚存得一絲羞恥之心,否則……否則你我今日便恩斷義絕了。”正想著,隱約便聽見了外間的動靜。猶豫著要不要去好言相勸,可如此一來便將事情挑明瞭。二人日後還要怎麼見面相處?他明日便要遠行,又何必讓他含羞帶愧的走?出去經歷些事情,也許便不會胡思亂想了。莫如只當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日後提防著些也就是了。方想到這裡,便禁不住一陣苦笑。發生過的事猶如覆水難收。從今夜起,他與晴池再也回不到從前的親密無間了。
一轉念間,又想起二人之前的點點滴滴。難怪他不喜我與其他人玩笑,近些年又對我有些喜怒無常的。原來他也知到不該生此邪念,卻又不能果斷揮刀斬情。故此才在禮法與情慾中,進退兩難焦躁不安。
晴池對他的好,雖存了些不該有的雜念在裡面,但卻是發自肺腑的,素日待他也沒有出格的舉動。想是明日便要離京,這一去一二年間怕是回不來的,因此才這等的把持不住露出馬腳。
想到這兒,鳳弦的面容忽然在眼前一閃而過。芳華驚得瞪大了雙眼,手上抓緊了胸前的衣服,心下莫名的慌亂起來。他不明白,為何會在此刻想起那人?更弄不懂,沒做虧心事平白的慌些什麼?望著晦暗不明的床頂,凝神聽了聽那廂晴池已沒了動靜。儘管知道他多半不會再過來,芳華此時卻再也沒有睡意。睜著眼一下晴池,一下鳳弦的胡思亂想。直至聽到外頭鼓交四更,方才昏昏睡去。
時鳴揉了揉佈滿血絲的眼睛,扶著後窗的牆慢慢立起身。看看天色不早,趁著左右無人之際,忙忙趕回自己房中,將潮乎乎的衣帽換掉。匆匆洗漱了,正要到那邊服侍芳華起身,一隻腳已經跨在了門外,另一隻腳卻再也抬不起來。
怎麼便忘了,四公子昨日已惱了自己,吩咐不叫近身伺候。大早上的,又何必去礙他的眼,惹他不痛快了。昨夜裡面倒還安靜,想開未曾出事。橫豎他今日便要離京,一二年才得回來。到那時公子已恢復了皇子的身份,搬回宮中居住。縱使他再放不下,也會知難而退的。想到這裡心下略安穩了些,在椅中坐了閉目養神。
說是養神,卻怎麼也靜不下來。滿腦子都是芳華昨日拂袖而去的背影,還有那些近乎絕情的話。時鳴微微睜開眼,忍不住用手按著胸口,那裡有說不出的難受。緩緩的吐出一口氣道:“四郎果然長大了。”言語中透著淒涼的孤寂。
令德與林溪兄弟換了便服,輕車簡從的將晴池送至十里長亭。令德撫著晴池的肩千叮嚀萬囑咐,兄弟們自然也有一番話講。晴池牽了芳華往一邊去,明明心中有想著要跟他說的話,此刻卻是如鯁在喉。想起昨晚之事不免心存羞愧,望著他只管發起呆來。芳華不動聲色的笑道:“爹爹身強體健,自毋需哥哥擔心。家中之事我會盡心料理,哥哥也不必掛懷。但願哥哥心無旁念以國事為重,待建功立業之時,方不負爹爹一番苦心教誨。”晴池握著他的手不願鬆開,張了張嘴似有話講,芳華輕輕掙開他的手,往外一推笑道:“素日你只管笑我婆婆媽媽的,怎的今日反學上我了?天色不早一會子越發的熱了,快些去吧。”這個細微的舉動讓晴池倍感詫異,連數步之遙的東城也感受到了,自然也落入了遠處時鳴的眼中。
芳華喚家人牽了晴池的馬過來,遞了韁繩在他手上,故意提高聲音道:“做什麼發楞?莫非還有話交待與我嗎?”晴池見父兄皆舉目相望,只得道:“你……你身子不好,季節變更之時至尤其要當心。別……別太貪涼了,那冰酪,沙冰什麼的還是少吃些為妙。”芳華聽得鼻子一陣發酸,勉強笑道:“他們管得我緊,縱然忍不住想多吃,只怕還摸不著了。”晴池望著他笑了笑,伸手將他肩上的頭髮撫在腦後,芳華卻忍不住微微往後一縮。晴池越發的疑心起來,當著眾人之面又不好相問。那邊東城已眯起了眼睛。
晴池定了定神,回身過來在令德面前端端正正的叩了頭。又將芳華在看了一眼,方才上馬而去。
令德望著晴池的背影只剩下一個黑點兒了,方才輕嘆一聲準備回去了。林溪上前寬慰道:“三郎也不小了,我與他這般大時已上陣殺敵了。他手上功夫不弱哪裡便吃虧了?只是他那性子……出去歷練一下長些見識,終歸還是好事嘛。”令德看他一眼道:“你幾時有了自己的孩兒,便曉得為人父母的心情了。”說罷又對著晴池去的方向望兩眼,這才領著眾人打馬回府。
晴池放馬跑了會兒越想越不對,索性下了馬靠著一旁的樹低頭沉思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遠遠聽得馬蹄之聲傳來。晴池回頭看去立時便愁容盡消,趕上兩步道:“四郎要你傳話與我嗎?”來人正是時鳴。他跳下馬拭了拭臉上的汗,微微喘息著拱手道:“是小人……有句話要與……要與三公子講。”晴池楞了一下狐疑道:“你有何話要與我講?”時鳴稍稍平定了一下呼吸道:“三公子是聰明人,小人之說兩句。四公子自幼便怕黑,從來就寢必要留一盞燈的,否則根本無法入睡。唯有昨夜,想是怕三公子嫌亮睡不著,故不曾留燈。小人話已講完這便告退了,還請三公子快些趕路要緊。”說罷上馬往回疾馳而去。
晴池先還一臉迷茫,略一思付就變了顏色。一跤跌在樹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眼中盡顯絕望之情。
時鳴尚未趕上令德一行人,便被騎馬立於路中的東城攔了下來。東城將他拉至路旁陰涼處道:“你們三個打什麼啞謎了?也說來我聽聽。”時鳴故作不知,緊勸著他回去。東城皮笑肉不笑的道:“也好,待我去問問本主兒。若還問不出來,我便回明爹爹叫他來問你。”時鳴笑一笑道:“二公子要問誰便只管去問誰,小人先走一步了。”東城上前一把扯住他的手,眼珠子在他臉上轉了轉道:“你這般模樣,像是昨晚一夜未眠。我瞧著那兩個也很是古怪,眼睛紅紅的,似有疲憊之態。就算他們情分深厚怕也不至這般難捨難分吧?不對,不對,若是難捨難分,為何方才四郎竟有些躲他的意思?時鳴,究竟出了何事?非要逼著我鬧到爹爹跟前才肯說嗎?”說罷惡狠狠的瞪著他。
時鳴被他糾纏的實在無法了,只得哄他道:“四公子嫌小人話多,不叫我近身服侍了。小人是覺得委屈,因此一夜不曾睡……”東城不待他講完便追問道:“你說什麼話了竟讓他這般惱怒?他待你如何外人不知,府裡的人有誰不知的?看來果然是出了事,哼哼,必與三郎脫不了干係。”說罷推開時鳴便要上馬。
時鳴眼見得不妙,張手將他抱住跪下道:“二公子往哪裡去?”東城低頭看著他道:“只怕三郎未曾走遠,我倒要向他問個明白。你鬆手,放開!”時鳴聽罷大驚,死命的抱住道:“二公子想知道什麼?小人回府一定照實稟明便是。”東城冷笑道:“不用了,我還是去問問正主兒,只怕還明白些。井時鳴你若在不鬆手,休怪我無情了!”說罷果真掄起了拳頭。
正在此刻,猛聽得不遠處一陣馬蹄之聲紛至沓來。二人扭頭一看,只見令德與林溪,芳華兄弟疾奔而至。時鳴見芳華也跟過來了,暗自嘆口氣,鬆開手低頭跪在那兒一言不發。東城本就是嚇唬他,此時也放開了拳頭。
芳華下馬時險些跌倒,往前踉蹌了幾步才站穩。盯著時鳴上下看了會兒,方對東城道:“他哪裡得罪了二哥?我回去替你管教他便是。”東城從未與他紅過臉,又當著父兄之面,顯得很是窘迫。拉了時鳴一把乾笑道:“他何曾得罪我了,我同他鬧著玩兒了。”令德喝道:“胡說,他怎會同你玩笑?你終究為什麼打他?”又對時鳴道:“你且起來,你說說他何故要打你?”時鳴是揹著芳華去找晴池的,此刻他不發話哪裡敢動一下。芳華知道此事很難瞞過,只得走一步看一步見機行事了。喚了時鳴起來,搶在父親前頭道:“這日頭越發的毒辣了,爹爹有什麼話回家再問不遲。”說罷伸手揉了揉額頭,時鳴見了趕忙道:“公子還能騎馬嗎?”芳華嗯了一聲,回到自己的坐騎前,按著馬鞍抬了幾次腿都沒上去。
令德上前勸阻道:“還是讓時鳴帶著你坐吧。”芳華搖頭笑道:“讓人瞧著成個什麼樣子?兒子不妨事的,就是有些熱罷了。回去歇一歇,吃點子冰解解署便好。”令德實在拗不過,囑咐他不許跑快了,這才託著他的腰輕鬆往上一提,將他送上馬背。眾人重新上馬,令德終不放心只怕他跌下來,與林溪在左右與他並轡而行。
回至府門已是過午時分,眾人各自回房換洗。
芳華渾身如同水洗過一般,臉色也有些發白。採茗不曉得他同時鳴慪什麼氣,也不敢多話。使人預備下水抬進來,便在屏風後聽傳。芳華昨夜便沒有找到裹胸的白綾,忍耐到現在只得喚時鳴進來伺候。
匆匆清洗收拾妥當,芳華拿了摺扇只帶了時鳴一人,便要往父親那邊用飯。誰知才出了朝雨園的大門,便覺眼前景物一片模糊,忙扶了廊上的柱子立穩身形。時鳴慌得將他抱住道:“公子快回去躺下吧,小人一定守口如瓶。”芳華閉著眼歇了歇覺得略好些,輕輕掙開時鳴道:“你打量還瞞得過嗎?”時鳴跪下道:“小人見他對公子還不死心……”芳華往側踏開一步避開,緊蹙著眉道:“他昨夜在外間屋悄悄的哭了許久,大約天快亮時才回來睡了會兒。可見,他還沒有到執迷不悟的地步。縱然他對我存著什麼痴念頭,此一去一二年不得相見,軍營中又是個極磨練人的地方,想來慢慢的也就淡忘了。就算他日後回來還不能忘懷,難道他還敢強了我去不成?”說到這裡竟有些提不上氣來,忙靠著柱子坐了,用手揉著胸口歇了會兒才道:“我不點破是想著與大家留些顏面,日後也好相見。他若能懸崖勒馬,我們依舊是好兄弟。可惜啊,我這一番苦心算是白費了。你……你跟三哥都說什麼了?”時鳴見他臉色愈發的不好了,哪裡還敢隱瞞只得照實回稟。
芳華苦笑了幾聲道:“三哥是聰明人,豈有不明白的?伴伴,你……你……你做的好,做的好啊!”時鳴見他連嘴唇兒也青了,嚇得一疊聲兒的求他莫要生氣。一面與他拭著滿頭的虛汗,一面展開扇子緩緩地扇著。芳華轉頭避開,又望著他笑道:“我不氣,說到底你是為我才怎麼做的。伴伴只一味的替我著想,就不曾替其他的人也想一想嗎?唉,也不知三哥現在……他若是有個什麼閃失,你叫我心上怎麼過得去?家裡人若知道這些日後要怎麼看他?爹爹對他極為看重,你要他怎麼想?我……我只怕三哥……他再不回來了。”
時鳴急的正要安慰,忽聽有人喝了一聲道:“他死在外面才好了!”芳華驚得渾身一顫,扭頭看時,果然是東城從不遠的假山後轉出來。
原來令德見芳華神疲體乏,便吩咐家人往朝雨園傳話與他不必過來了。恰巧在半路上碰到了東城,打發了他回去,親自往這邊傳話。遠遠的正好看見他主僕二人慢慢走過來,方要上前招呼,卻見芳華扶著柱子站下了。忽然眼珠一轉,悄悄的潛身在茂密的花樹之間,遮遮掩掩行至較近的假山旁,偷聽著他們的談話。不聽還好,這一聽之下當真是又驚又惱,忍不住便跳了出來。
東城激憤之餘難免口不擇言,指著時鳴道:“就算你與情愛無緣,可好歹也過了而立之年了,怎的連這個都沒看出來?若是讓那個小畜生得了手,那……那……唔……”芳華一把捂了他的嘴,喘吁吁的道:“依我說,哥哥只管去那城樓上叫喊才爽快!”東城方才只是氣急了,他如何不知家醜不外揚的道理。拉下芳華的手還未開口,芳華卻一頭軟到在他懷中昏厥過去。
府上自然是一片慌亂。清禪被郡王府一乘涼轎火速的抬進來。先將帶來的幾包東西,交與相熟的中貴收著,隨即入芳華寢房診脈。見令德父子俱在,只是氣氛似與往日不同,焦灼中隱隱透著幾絲怒氣。再看守在床前的時鳴,眼帶血絲眼下發青,連嘴唇也有些發乾。
清禪不及多想與芳華細細的診過脈,當下臉色便有些不好看。倒將令德父子著實嚇了一跳,急慌慌的追問怎麼樣了?清禪望了時鳴一眼,起身放緩了聲氣道:“他前幾日便有些中暑,又因向官家諫言之事動了心火。今日又是為著何事把他氣得這般?如今心火未平肝火又起,四公子心脈本就弱,一時急怒攻心叫他如何支撐得住?小可見公子素日是個極開朗之人,輕易不會動氣,終究是為了什麼啊?”令德與東城面上一片難堪,林溪背過身去,頭上的青筋狠狠的跳著。
清禪忽然發現晴池未來頗感意外,問道:“三公子到哪裡去了?”時鳴一把將他按在床前坐了,有些氣息不穩的道:“先生只管將我們公子救醒治好便是,若要聊天等以後再來不遲。”那清禪方才還將背挺得筆直,此刻見他惱了,立時便悄麼聲兒的,低頭做自己該做之事。時鳴行事自來端莊穩重,從未在人前失儀。此時又是擔心後悔又是委屈難言,偏生清禪提到了晴池,立時便將他衝漲了。顧不得主子尚在跟前,劈哩啪啦的對著清禪一通兒招呼過來。
令德輕聲呵斥了他幾句,時鳴果然向著清禪跪下去。慌得清禪與他面對面的跪了,扶住道:“時……時鳴這是怎麼說?你我十餘載的老交情,向來是鬧慣了的。你,你,你快些起來,快些起來吧!”東城也過來將他扶起勸了幾句。清禪暗暗揣度,料想此事非同小可,是不宜讓外人知道的。當下凝神靜氣的與芳華施過針,開了藥方交代明白了才退出去。臨走之時又將時鳴看兩眼,卻再不敢多話了。
待出去問那相熟的中貴究竟出了何事?三公子怎的不見了?那中貴不曾跟著出門,只將晴池去雲翼營之事相告。清禪料他不知內情也懶得再問,只是擔心著時鳴。在外頭磨蹭了會兒未見他出來,只得滿懷心事的離去。
至傍晚時分芳華才漸漸甦醒。望著守在床前的家人輕輕笑道:“我餓了。”令德忙著叫人端了溫溫的蓮子粥進來,親自一勺一勺的喂著。芳華只想著讓父親放心,裝作吃的十分香甜。
待兄長們都出去了,令德才撫著芳華的頭道:“好孩子,你休再去想那個畜生,為父只當他死了。”芳華將手放在他的大手中,望著他的眼睛道:“若是兒子做錯了事,爹爹也不認我了嗎?”令德搖搖頭嘆息道:“可憐你一片赤誠敬他是個兄長,他……他卻對自家的親兄弟起了不良之意。你休在與他講情,我這裡斷斷容不下他了。”芳華微微撐起身子道:“總算他尚有知覺,並未釀下大錯。爹爹連俘獲的敵兵敵將尚能善加待之,就不能寬恕三哥嗎?”令德痛心疾首的擰緊了拳頭道:“我那般看中與他,想不到……唉!我常說,一個人任他才高八斗,武藝超群又怎樣?若是這人品上差了只怕要為害一方呢。如今倒好,恰恰就應在他的身上。果然是子不教父之過也,我還拿什麼臉去見你的娘啊。”芳華一聽他提起母親,頓時眼圈兒也紅了。將臉埋進父親寬厚的掌中半響不作聲,令德已然感到手心裡溼漉漉的一片。
少時,芳華抬首望著父親,含笑帶淚的道:“便看在孃的份上寬恕了他吧?”令德看著他不覺一陣心痛,拿著大手與他拭著淚,一面默默點頭。
時鳴向令德稟明瞭原委,唯恐芳華見到他又生氣,只得在門外守著。待瞧著裡頭傳了粥進去,方才略微鬆了口氣。正打算回自己房中坐會兒,一箇中貴上前對他道,清禪臨去時留了幾包東西與他,已放在他房中了。時鳴有些木然的點點頭,徑自從他身邊走過。
推開房門,果然見桌上整整齊齊的碼放著幾包東西。走近前一看,那上面都貼著名字。有幾包清熱解暑的藥,已不記得幾時同他講的,自己向來不喜喝那些湯湯水水。他倒有心,竟製成了藥丸藥膏一類。另外兩包,則是自己愛吃的幾樣細點。時鳴望著那些東西愣愣的立在桌前。素日只嫌他絮叨,老愛拿自己取笑。又想起方才那般對他,不知怎的只覺心下好一陣泛酸,紙包上點點滴滴的溼了好幾處。
次日,芳華雖聽了父親的話,不再抗拒時鳴近身服侍,卻依舊不願同他說話。時鳴只得將諸事與採茗交待清楚安排妥當,回房換了身衣服,方悄悄出府去了。
明明打算好的,要往新真堂去向清禪致謝一番。乃至走過了尚不知道,苦笑著嘆口氣又轉將回來。他這裡還是第一次來,望著堂上一字排開的七八名大夫繁忙問診,正想尋個人來問問清禪可在否,偏巧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夥計,滿臉帶笑地趕過來,脆生生的施禮叫了聲官人,又問他是抓藥還是診脈?時鳴見那孩子長得很是討喜,不由得也微笑道:“你家戎大夫可在否?”小夥計賠笑道:“委實不巧,戎大夫往外出診去了,一時半會兒且不能回來了。官人是要請大夫出診嗎?”時鳴笑著搖頭道:“只是過來向戎大夫致謝的。”小夥計哦了一聲道:“戎大夫救人無數,他是不在乎這個的。那就請官人留下尊姓大名,小的也好回明。”時鳴只得與他說了,小夥計一路笑臉將他送出大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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