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後,午夜。
凜有些畏懼的看著師父降羽在客棧房內給那個猙獰可怖的人上藥,他身邊的關飛雲捏緊了他的手肘,臉色也有些不太好。幾個時辰前他們看著師父降羽把這個人帶回了客棧,那人全身披著厚重斗篷,他們心裡雖覺得有些危險,但又不好說什麼。兩個人都挺忐忑的站在房門口默默看著,不知該怎麼辦好。
“這是師父的舊友。”
降羽在房內擰著布巾,為那人擦拭身上血汙,對他們沉聲道,又笑了笑:“這事務必不要說出去。師父近日要為舊友療傷,演武會還需五六天才再開下一場,你們可以自己出去玩玩,去哪裡告訴師父一聲就行。”
凜扒在房門縫裡企圖還往裡瞧,關飛雲年紀更大懂事些,一把拉過他,靠在他耳邊道:“不要亂看。走,我帶你去家裡玩,好不好?”
“嗯?你家遠不遠。”凜一聽有些興奮,連忙問道:“我去玩!就是得跟老梁說一說,怕他找不著我又冒火。”
他把脖子上的陽炎石取下來,那陽炎石上被梁徵之前刻了個很了不得的咒文,據說能遠端讓兩個人通話,聽起來特別神奇,而且不像那些千里傳音咒的符紙,這石頭可以多次使用。他有點緊張,畢竟是第一次用,捏著陽炎石有些忐忑道:“你聽得見嗎?老梁?”
“怎麼對塊石頭說話?”關飛雲奇道,也湊過來看。
凜看著那石頭,那石頭靜靜躺在他掌心裡半天沒反應,他和關飛雲大眼瞪小眼了一瞬,頓時覺得很沒有面子,剛想灰溜溜把石頭塞進兜裡,那石頭卻猛然亮起一圈光暈,在他掌間溫暖起來。
“凜?何事?”
梁徵低沉的聲音從那流瀉光暈的陽炎石中傳出,把兩個少年都嚇了一大跳。凜七手八腳趕緊託穩那塊石頭,差點嚇掉在了地上。
“我要跟朋友去家裡玩會,老梁。”他對著那塊石頭道,頗覺得有些神奇:“怕你待會叫人給我送東西時找不著我,到時候又冒火。我可先給你打招呼了啊!”
“去別人家?不許!”石頭裡傳來的梁徵的嗓音一下嚴厲起來:“你知道不知道擅自離開天界有多危險!?在原地等著,我立刻派人去接你!!”
“……就不!憑什麼我不能去呀?有什麼危險的?”凜急了,緊緊捏住那塊石頭狠狠搖了幾下:“別叫人接我,我要生氣了!整天看我看得那麼緊,都悶得長毛了!”
“——擅自離開天界,你還敢頂嘴!?”
“我就頂嘴了,你咬我啊!”凜的倔脾氣上來了,對那石頭就是一頓吼:“你再這樣我就離家出走!不要你了!哼,人家爹都沒有你管得嚴,知道不知道!?”
“……胡鬧,不許任性!”
“我不想和你說話了!我討厭你!老梁是混蛋!混蛋!”凜覺得委屈起來了,當著自己朋友關飛雲的面被監護人這樣斥責一通,狠狠傷了少年的自尊。
梁徵的聲音沉吟了半晌,彷彿聽出他語調裡的氣惱來,大半刻,終於又難得心平氣和壓著怒氣哄他道:“那你就先去玩兩天,只兩天,我就去接你,這樣可好。”
“……那,那隻許你一個人來接,不要帶那麼多人來。”凜猶豫了一下,知道這是梁徵的讓步了,他得懂事一點:“說好了,老梁。”
“有人欺負你,就告訴我。”梁徵語調和緩了點,片刻又嚴厲囑咐道:“明白嗎?兩天後我去接你,到時候不要胡鬧耍賴。”
“哪有那麼多人欺負我?”凜不由得樂了,又道:“我強得很。”
梁徵的聲音沉默了一下,隨即那塊石頭不亮了。凜把石頭掛回脖子上,跟著關飛雲樂顛顛跑回家玩去了。
關飛雲化出雙翼,託著他往雲間翱翔,直到日落之際,兩個少年才飛到一方崎嶇奇險的山峰附近,山峰之上,一方巨大的木鐵堡壘銜築在峭壁之上,關飛雲合翅落在堡壘之巔,累得有些冒汗,把凜輕輕放在地面上。
“你可真重啊,最近吃胖了。”關飛雲劈頭就來一句,揉著自己的肩膀。他雖身軀精悍,但畢竟也是十六七歲沒成年的少年,要帶著年齡相仿的另一個少年飛這麼老遠還是有些累。
“……啊?對不住哦……”凜忍不住揉兩下自己的肚子,果真捏出些軟蠕的觸感來,像是長了些肉,梁徵老是一隻手就把他輕而易舉抱起來,從來也沒有嫌棄過他胖什麼的,他都有點不習慣了。
“看,是鷹隊!”他還想說什麼,關飛雲卻一把拉住他指向天空,凜抬眼望去,眼睛不由得凝了凝。
他們頭頂的天穹之上,數百烏雲般的鐵翼在天空伸展開去,幾乎遮蔽了小半天空,那些生出雙翼的鷹族勇士一身皮甲,凜然威武,雙翅在天空震盪出兇狂的颶風,盤旋間穿過深林,數百雙巨大鐵翼掠得樹梢森森顫抖,肅整的鷹隊猶如一片巨大的烏雲拂過天際,漸漸在兩人視線中消失了影蹤。
“小云!”
一箇中氣十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凜回身看去,一個一身精銳黑衣的男人佇立在他們頭頂一方堡壘伸出的棲木之上,足下穩如磐石,縱然一躍到他們身前,黑色斗篷揚起猶如雙翼。
“我爹是這鐵木堡的堡主,這是我二舅,關楚川。”關飛雲拉拉凜的胳膊道,兩個少年連忙上前朝男人見了一禮:“喏,二舅,這是我先前交的朋友。”
“歡迎。”那男人雖是看上去不苟言笑,語調卻很平和親切:“住上幾天好好玩吧。天都黑了,小云,帶客人休息去。”
“有客人——?”那男人身後卻又猛然探出一個青年來,一身銀色長袍,富有光澤的銀髮在風中拂動,笑吟吟上來就把關飛雲摁在懷裡使勁揉搓了一番:“小云,我好想你。”
“清璃,別這樣!”關飛雲鬧了個大紅臉,趕緊拽著凜就走:“給人家看笑話。”
凜被關飛雲拉著匆忙走開,回頭還聽見那男人有些不悅捏住那青年道:“好好呆在房裡孵你的蛋!別老是化成人形偷跑出來,蛋呢?別讓它涼掉!”
“我揣著呢。”青年嘻嘻哈哈道,把肩上挎包裡用絨布裹著的一隻光潤的蛋露出了半邊:“蛋寶寶好得很,楚川。”
“——剛剛那是我二舅的眷侶,他是隻白鳳凰!整個鐵木堡才只有一隻呢!大家都可照顧他。”
半刻後,關飛雲帶著凜回到房間,房裡地上鋪滿了軟和的茅草,兩個少年席地躺著滾來滾去,癱在地上休息了半會,片刻關飛雲很神秘的對凜道。
“鳳凰?我沒有見過,是不是很漂亮?”凜抱著膝蓋感興趣道,想著那青年一頭漂亮的銀髮:“我在書裡讀到過鳳凰,說他們又聰明又驕傲,什麼鳳凰棲玉樹什麼的……”
“那都是扯談,清璃脾氣很好的,聰明是怪聰明,就是有的時候呆呆的。”關飛雲躺在茅草堆裡,舒服的翻了個身:“清璃是鐵木堡裡的大夫,最近他在孵寶寶,老是把蛋揣在懷裡暖著到處跑,好幾次不是我二舅接得及時就給摔碎了!整得我二舅精神特別緊張,每次看他抱著蛋就冒汗,後來就替他天天抱著了。”
“那很辛苦啊。”凜不由得感嘆道:“這種容易摔碎的東西天天抱著,你們是不是有個寶寶特別不容易?”他覺得要是自己抱著肯定一準得打碎。
“呆在房裡好好孵就是了,那有什麼呢,反正有人送吃送喝的。”關飛雲如實道,打了個哈欠:“我娘生我才不容易,海魅懷了娃娃就不能隨心所欲轉換形貌了,我爹說我在肚子裡的時候又硬又橫,踢打得厲害,又長得太大了,我娘老是疼得腰痠背痛坐都坐不住,然後就開始使勁打我爹。”
“你爹也不容易……”凜忍不住道,在茅草裡刨出一個窩來舒服的窩著:“真喜歡你這裡,能坐能躺的,老梁看見要說我沒有坐相了。”
“我帶你去看鐵木堡裡的蛋寶寶,好麼?”關飛雲躺了半刻,突然想起什麼道:“走,再去找點吃的。”
鐵木堡裡沒有慣常人類居所裡的臺階走廊,只有堡壘環繞高牆上掏挖出的一排排房間入口,房間與房間之間的通路以懸空的粗大木楔相連,整座堡壘內裡沒有樓層隔斷,在底層一仰頭就能看到重重交織的棲木和高聳的堡壘屋頂,如同一座巨大的鐵木鳥巢,宏大明亮,與凡人的居所有著天壤之別。
堡壘的設計就是便於那些鷹族羽族穿行棲息,而對於沒有雙翼的凜來說簡直是舉步維艱,他不得不在數百根粗大懸空木楔上走平衡木,才能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
“凜!”關飛雲看前面的少年歪歪扭扭走得幾乎要跌下去,連忙一把挾住他,三下兩下張開雙翼把他託到堡壘高處一個高聳寬敞的房間內,自己收攏雙翼跟在身後道:“這裡,這是整個鐵木堡最暖和的地方。”
那個房間坐北朝南,剛好斜斜對著堡壘上方一處大開的封鐵窗,窗戶內斜射下縷縷月光,正好將房內照亮。凜小心走進幾分,房內鋪著柔軟的草葉,一排排香木雕琢的搖籃內鋪著柔軟綠葉茅草,搖籃內躺滿了一隻只圓潤潔白的鷹蛋,大小各異,蛋殼上泛著漂亮的銀色光暈,有些蛋還在微微的搖動著,看上去頗惹人喜愛。
凜頗覺得好玩,便湊上去小心的摸了摸,蛋殼摸上去很光滑,有著暖溫溫的熱度,這裡最小的蛋都夠他抱個滿懷。他看見一隻蛋在搖動,就小心翼翼抱著湊近聽了聽蛋殼裡的聲音,裡面若有若無傳來小小的心跳聲。
“這個娃娃快要孵出來了。”關飛雲敲了敲那個蛋,對他道。
凜一下就被迷住了,他從來沒有見過,覺得實在太神奇了,蛋裡能孵出小生命來,他是做夢也不知道的。他抱著那個蛋發了一會呆,又忍不住問關飛雲道:“飛雲!你知道……娃娃怎麼生出來的嗎?”
關飛雲被他問得憋了一下,臉有些漲紅,搔搔頭髮別過頭去:“我聽其他部族的子嗣說過,或許是要先睡在一起,做一些事,才能生得出娃娃來……”
“那具體是做什麼呢?”凜仍舊是不太明白。
“……無非就是……親嘴,是那種親很久的做法……再就是……赤條條抱在一起,做一些據說很舒服的事。別再問了!我也不知道了。”關飛雲臉漲紅了,揉亂他的頭髮。
凜看著關飛雲遮遮掩掩的態度,有點納悶,他覺得關飛雲肯定是藏著掖著什麼。他被梁徵養在身邊長大,保護得太好,很多事是怎麼也沒接觸過聽說過的,細想只覺得百思不得其解。再想一想,他卻突然有點慌了,他想起來自己是真的和梁徵那樣做過的,親了很長時間,衣服也脫掉了,做了那樣很疼又很舒服的事,一夜好幾次。
他的臉色白了白,心裡馬上就慌張起來了,關飛雲跟他說了些讓他去吃飯的話他也沒心思聽。他糊里糊塗的就做了那種事,但是甚至都不清楚男女之間那些事到底怎麼回事。
“你怎麼了??多吃點。”晚飯的時候,他們在堡壘底層用餐,烤熟的鮮肉味道鮮香,他卻心裡懸著,不太怎麼想吃。關飛雲看得詫異,問了他好多回,他卻說不出口。
晚上他睡在房裡柔軟的茅草裡,怎麼都睡不安穩,玩心也沒了,憂心忡忡的只想趕緊見到梁徵,好好問清楚對方才好。
好不容易熬過一天,關飛雲陪著他到處轉著玩了一圈,晚上他在孵蛋的房間裡抱著那些蛋,這個摸摸,那個碰碰,心裡認定自己說不定要有娃娃了,有些不安,緊張得一晚上都沒睡好。第二天,他用陽炎石催促梁徵來接自己,坐在堡壘頂上等了半柱香的時間,幾乎睡著,終於看見颶風猶如金浪般自天穹撲卷而下,凝聚成熟悉高大人形落在堡壘之上。
“怎麼了?”
“老梁!”他猛撲到梁徵懷裡,一頭埋在對方胸前緊緊抱著,磨嘰半刻才道:“要……是,我有娃娃了,怎麼辦?”
梁徵被這一句跳脫得亂七八糟的話砸得有點發蒙,他從神山趕來是怕凜被欺負了,居然催他來接,沒料對方卻突然蹦一句這樣的話。他揉搓懷裡的少年良久,忍俊不禁又覺得少年會惱火,只好故意嚴肅逗少年道:“有了生下來罷。那又有甚麼關係?”
“真,真的會有!?”凜一下緊張了,壓低聲音窘得很,又急又慌湊著梁徵道:“我聽說做了……我們之前那樣的事就會有娃娃。你不要騙我!真的會有麼?!”
“莫要害怕。有了娃娃我還一樣對你好的。”梁徵看著少年漲紅臉急火火的樣子,莫名其妙就忍不住要逗,故意開口認真道。
“……可,可我不想要呀!”凜一頭扎進他懷裡,他對梁徵深信不疑,演武場上如同獵豹般犀利的少年如今急得眼眶都紅了,不知道怎麼辦好:“我還想跟著師父學好多好多東西,飛雲說有了娃娃很難受的,腰痠背痛走不動,那就不能練功夫了!我就不能變強了!你怎麼這樣啊!明,明知道會有……會有娃娃還這樣對我!”
啊,要哭了。梁徵突然有了那麼一絲內疚,連忙揉揉少年的頭髮哄道:“沒事的,男人不會有娃娃,聽我的就是了,帶你去玩兒,去不去?”
“真的?”凜半信半疑的抬頭,他覺得梁徵老是就這樣糊弄自己,又不說清楚,他還是搞不懂為什麼男人不能有娃娃,那男人豈不是很可憐?可他知道自己追問梁徵又要故弄玄虛不告訴他,他決心一定要問出來這其中的玄機。
“去哪裡玩?”
半刻後他拉著梁徵晃盪,兩人穿出鐵木堡,御風來到一方城池外圍,畢竟年少,他惦記一下就給忘了,一心想著玩兒。
“這裡有廟會,你不是喜歡去廟會嗎?”梁徵的大掌安安穩穩把他的手捏在手裡,他們十指相扣,在夜幕間踱入繁華如織的城內。
少年正是吃貨的年紀,扯著梁徵的手把廟會一條街的小吃吃了個遍,最後還買了一大包各色點心。河畔放滿了花燈,漂亮的花燈在河水上漂浮,河面上漂浮著不少小舟,凜扯著梁徵也去坐了艘小舟,是四周攔了輕紗帳幕的平底船,梁徵丟了好幾個金錠子給那本來不樂意的船伕,那船伕歡天喜地的下船了,說這船賣給他們也無妨。
“吃不。”
片刻後,凜心滿意足的躺在船上,枕著梁徵的膝頭啃著點心,腮幫子鼓得老高,拿著點心誘惑安坐不動的梁徵。
梁徵金眸帶著笑意俯瞰著滿臉點心渣的少年,卻是怎麼看都是怎麼入眼的。這樣一個人,數年間扛著一身傷疤擋在他面前,默默受了多少苦,想著就讓他心下微痛,他對面前的少年亦然是縱容到極致,仍然覺得是虧欠太多彌補不了。
“餵你吃。”凜盤坐起來,咬了半塊點心湊過去,梁徵啟唇接住,把少年抱進懷裡,少年猛然把他撲倒,樂顛顛的俯瞰著他。
“幹什麼?”梁徵不由得失笑,將少年頭髮狠狠揉亂幾把。
“師父給我買了一個香包,我想送給你。”凜小心從懷裡掏出那隻香包來,塞進梁徵大掌裡,那香包捏在梁徵手掌裡小得稚拙,有些格格不入。
“好。”梁徵將那個小小的布香包收進懷裡,撫了撫面前少年的頭髮。
世間無聲,彷彿只有他們的小舟漂浮在花燈簇擁的河流間,少年靠在他身邊,青眸乾淨澄澈,帶了絲爽朗笑意,扣著他的手掌。誰也不會知道數年前這個人曾帶著烈風騎在紛亂的妖界殺出一條血路,鏖戰到血肉耗盡,最後的屍骨和魂魄在妖界的破天城中立起了一方高聳如山的豐碑。
那個青眸的青年在風中逝去,而他的過往成了傳說,從妖界一統到來的那一刻,破天城的盛光直迫天穹時,他的戰績終究成為了妖界流傳的神話。一個不破不滅的神話。
“你喜歡人間,是麼?可你總有一天要回來,與我一起看盡滄海桑田,陪我一起度過無窮無盡的歲月,直到星辰隕落,六界崩塌。”
“老梁,你又在身上刻那麼多封印了,不難受?”
“還行。若不刻封印,一旦力量失控化出本形,豈不是不能這樣任你靠著了?”
星河在他們的頭頂旋轉,每一顆星星中都凝聚著絢爛的光芒,少年在他的身邊睡著了,梁徵斜靠著少年的發頂,亦然閉上了眼睛,在他的頸間,無盡交纏的赤紅封印牢牢刻入皮肉深處,在星漢流動中隱然散發著耀目光亮。
如果您喜歡本作品,請記得點下方的“投它一票”,以及多發表評論,這是對作者最好的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