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7
紅玫瑰在家中的茶几上盛放了差不多兩個禮拜。這兩個禮拜裡,韶華在無錫和上海之間往返了幾次。去無錫是為了拍攝一個香皂廣告,那是她負責策劃的專案,必須跟到片場去做監督,至於其間急匆匆返回上海,只是為了和我在一起。
你這樣太辛苦。我說,要不我去無錫陪你吧。
不用。韶華坐在布袋沙發上大口吃著我從冰箱裡拿出的前一日剩的涼拌黃瓜,說,你到了那邊我白天也沒有時間陪你,你會無聊的。無錫又沒什麼可玩的。反正我可以開公司的車回來,又不算太遠。
還說不遠。我嘆氣,笑著看她。她近來忙,瘦了幾分,更襯得一雙褐色眸子清澈逼人。我又說,你下次不要為了給我驚喜一聲不吭地跑回來,家裡連菜也沒有。你若回來先告訴我一聲,我好準備些好吃的給你。
你想把我喂成豬,然後別人都不會對我有興趣,對不對?她笑道,你的用心真可怕。
才沒有。你這麼瘦,我是心疼你。還有,你這句話聽來好可疑啊,難不成最近有什麼人對你有興趣?
她這時已經消滅完黃瓜,走近來坐到我的膝上,雙臂輕輕搭在我的雙肩。儘管早已習慣了親近,每當如此近距離被她凝視,我的心臟仍然會因幸福而輕微地窒息。
我在外面每天都要接觸不同的人,其中難免會存在對我有好感的人。你說,這樣你會不會妒嫉呢?她抵住我的額頭低聲問我。
不會。我看進她的眼睛裡說,只要你的心還在這裡,我就不會妒嫉。但是如果你的心飄走了,我一定會因為吃醋而發狂。
她輕笑起來,說,我才不會那麼不專心。因為你是我的女人。說著,她吻上我的耳垂,溫熱的呼吸使我有輕微的震顫。我閉上雙眼,和她一起倒在床上,任身體把愛的感覺宣洩到淋漓盡致。
躺在床上帶著些微倦意隨口聊天的時候,韶華說起拍廣告時的一些事情給我聽。那是我不熟悉的領域,但我多少可以透過她的描述感同身受。她在外是精明的角色,一個人帶領著數十人的班組,每日從創意到細節都要打點周到。我多少感到有點驕傲,為她的能幹自若。她的公司裡都是些有個性的年輕大孩子,韶華和他們都玩得很好。我問韶華有沒有男孩子對她另眼相看,韶華笑著說不知道。
我對男性的好感一向比較遲鈍,她說,女孩子就不一樣。
哦?那麼有沒有喜歡你的女孩子呢?我半開玩笑道。
有啊。韶華閒閒地說,這次拍廣告的模特就很喜歡我。
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她把這件事說得如此平淡不屑,讓人覺得簡直有點惱怒。我於是問她那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就是你常在電視廣告上看到的那種型別啊。她答道,既然是香皂廣告的模特,當然是面板白白長得異常乾淨的小女孩子,還在讀大學,不過已經拍過兩支廣告,算是廣告界的新秀吧。
這麼說,這個新秀美女對你很有好感嘍。我儘量裝作毫不在意地說道。
韶華突然笑起來,摟過我,在我的額上響亮地吻一下。
你這個小東西,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心裡彎彎曲曲地想什麼嗎?真是的,對我這麼不放心。我和你開玩笑呢。那個廣告女郎對我當然特別恭敬客氣,因為我是她的衣食父母啊。至於她有沒有工作以外的心計在裡面,說真的,我沒有注意也不感興趣。你以為只要是美女我就得雙眼發亮嗎?
我暗自鬆一口氣,撇撇嘴說,你就那麼柳下惠?我自己倒是看到美女就雙眼發亮呢。
我說過,你本來就是喜歡女孩子的。只是因為一直沒有遇到激發你潛能的人罷了。韶華自然地說道。
我沒有回答,側著身靠在她懷裡輕撫她耳後捲曲的碎髮,這個熟悉的動作讓我感到無比安定,如同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只有我們平靜地相互依靠。我近來也開始覺得韶華的這種說法並非不對,自從我在聊天室遇到了那個叫做晴朗的怪人。
晴朗是個非常聰明詭趣的人,而且似乎和我一樣不用上班,連續五個下午不斷跑題的聊天之後,我多少開始把此人視作不可或缺的存在,用於打發無聊以及傾訴心事。晴朗和聊天室裡的大多數人都不一樣,第一次聊天的時候,她就清楚地告訴我,她在精神上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也就是所謂的易性癖。而我在不久之後也對此深信不疑。
晴朗最喜歡把人的心理根源掏出來反覆琢磨不止,這多少帶有職業因素,我後來得知,她是個心理學專業的碩研在讀生。她對我作了一番分析之後下定義說,從你的家庭經歷和其它一些事情來看,你具有很大程度的喜歡同性的因子。
我說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遇到了我愛的人並且和她在一起了。現在再來考慮自己是否是根本的lesbian,不等於是捨本逐末嗎。
晴朗就此認真地思索片刻,她曾告訴我她還沒有過喜歡上任何人的經歷,可她清楚知道自己只能喜歡女性。這個沒有戀愛實戰經驗的傢伙最喜歡分析別人的情況,不知道是不是多少摻雜了好奇的成分,而我和韶華的故事,也許只是成了她心理學和個人經驗的範本也說不定。
素心,晴朗叫了一聲我在聊天室的ID,打出一行字說,什麼時候我們見一面吧。我覺得我們一定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我答應了下來。那之後我就一直躊躇,不知道該怎麼向韶華說起晴朗其人。不聲不響地去見網友固然是比較容易,但我不想那樣做。總的來說,我不想在任何事情上對韶華有所隱瞞,卻還是不知不覺間堆積了若干心事,而這一切都起源於太多無從說起的情緒。歸根結底,這都是因為我太過空閒的緣故。
韶華從無錫回來後,終於不再像前一陣子那麼忙碌,我們也得以享受了一陣子恬靜的家居生活。週末的時候,我們在宜家家居逛了半個下午,挑選了許多零碎的家居用品,以及一個相當愜意的紅色長沙發,由此終於結束了只有一個單人沙發的時代。
這下可以兩個人一起歪在沙發上看碟讀書吃零食了,沙發在家裡安置妥當後,韶華跳上去盤腿而坐,開心地對我說道。
兩個豬樣年華的女人。我笑道,下個週末你如果不加班,我們出去玩吧。
好啊。她像小孩子一樣雀躍道,去哪裡玩。
你決定好了,我想到景色優美空氣清新的地方走走。在家裡悶太久了。我說。
那好,到時候再考慮也來得及。韶華橫躺下來,閉著雙眼說,現在我只想在沙發的懷抱裡小睡一會兒。
那你睡吧。我說著,把靠枕塞在她頸下,給她蓋上薄被。韶華小寐的功夫,我到附近的超市去買菜。我打算燉酸菜魚湯,於是買了魚頭,豆腐和酸菜,以及其它一些蔬菜,還有韶華最喜歡的臍橙。零零碎碎的東西把購物車填滿了二分之一,站在等待收銀的隊伍裡漫無目的地四顧時,我突然看見了齊越。
那確實是他。齊越的模樣和記憶中並無太大出入,他推著一輛購物車站在不遠處隔了四五排收銀臺的佇列裡,身旁站著一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子。女子背對著我在和齊越低聲交談著什麼,我看不到她的面容。齊越略低著頭對她微笑,這個姿勢是因為齊越畢竟是個身材修長的男人,那女子只到他的肩。這景象和我們以前站得很近並交談時的情形何其相似,而我目睹這一切,心中居然沒有任何感受。
我知道那是齊越,是我長久深愛過的男人。但不知為何我沒有產生常人在此情況下通常具備的情緒。我只是漠然看著他和他身邊的女子。這一切與我何干呢?他不過是個多少英俊的小中年,算得上是這個城市的寫字樓間偶爾讓人眼前一亮的存在。此刻,他正和新任女友購買酒水食物,準備回家吃簡單的一餐。這可以從他們的購物內容看出來,鋼絲結構的車裡堆著一些熟食,以及一瓶金酒和半打罐裝湯力水。
也許是受齊越的影響,Gintonic至今仍然是我最鍾愛的飲料。一份金酒兌五份湯力水,清涼微澀,是最適合夏天的解暑物。但是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不再做了來喝,那是因為一個人喝老是有湯力水剩下來,放在冰箱裡白白地跑了氣。那時我在家只喝紅酒。紅酒相伴的獨居日子過後,在今年夏天,我又買了材料在家做Gintonic。韶華也很喜歡這種酒,我們常在黃昏時分坐在地板上吃從街上買來的串烤,邊喝著加了冰塊的Gintonic。那是現在想來也無比快樂的時光。
說真的,現在已經是秋天了,不太適合繼續喝Gintonic。注視齊越的時候,我的心頭瞬間劃過這樣的想法,並且想到,再過一陣子就到了螃蟹美味的季節,我應該去覓一點醇厚的女兒紅,和韶華一起吃蟹喝酒。這個念頭讓我有幾分愉快。不一會兒,輪到我付帳。我不再看齊越,將物品從購物車裡拿出來堆在傳送帶上。我心裡有隱約的空空蕩蕩,長久以來充塞在內心的某些東西,在剛才的幾分鐘裡煙消雲散。我知道我終於可以和過去說再見,不知是否該為此慶幸。
拎著沉重的購物袋走出超市的時候,我再次發現自己買了太多的東西。重得要命。偏偏我每次都不吸取教訓,看來我天生具有熱愛購物的傾向,每次來超市都像囤積過冬的動物一樣零零碎碎買一大堆東西。據說購物狂熱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準確。
這個時候我不由得想,要是韶華在這裡就好了。可她現在正在睡覺。我只好一咬牙提著購物袋往外走去,剛出超市門口,我意外地看到一個人站在我面前對我微笑。
是韶華。
我就知道你又會買好多東西,然後像小螞蟻一樣死命拿回家。她笑著嘆氣,說,真是的,一點也不懂得體諒自己。你就不能少買點嗎?
可是我每次都醒悟太晚,我笑道,不過救兵不是來了嗎?你簡直是我的守護天使。
我本來就是你的守護天使。她白我一眼說道,隨即伸手拿過最大的購物袋。
魚湯如預想般美味。我們都吃到不能再吃,然後靠在沙發上只有消化的份兒。兩個女孩子這樣的狀態,真的也只有彼此親近的愛人間才會看到。
寶貝,你的手藝大有長進,不錯不錯。韶華說道。
整天在家做煮飯婆,沒有長進才怪。我淡然說,對了,我今天碰巧看見齊越。在超市。
哦?韶華哼一聲,把臉湊近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蛛絲馬跡來。有何感想?她揚一下眉問。
問題就是沒有什麼感想。我苦笑一下,說,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善變的女人。我看見他,就只是看見而已,和看見小區看門的老伯差不多,就那麼晃眼看看,一點感覺也沒有。
韶華清脆地笑起來,在我的面頰輕吻一下。你也不用把他說得那麼不堪,她邊笑邊說。
我只是講明自己的感受而已。我仰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籲一口氣,說,原來真的沒有什麼是不能過去的。
那是因為我們都活在現在,活在相愛的現在。韶華輕聲說,我很高興你告訴我這些,我其實一直怕你對那個人不能釋懷。
那麼你又能夠對瑤釋懷嗎?我想這樣問她。卻終於沒有說出口。從無錫回來的那天,韶華彷彿是不經意地地告訴我瑤已經結婚了。只有這麼一句話而已,我仍然無從知道她內心的感受。
十月的第二個週末,是我們計劃中出遊的日子。週六那天,韶華把她所有的行李搬回了我們一起居住的房子。之前我沒有聽她說起過這件事。週五晚上看影碟到很晚,所以第二天我到中午仍在床上迷糊著,卻聽見電話鈴聲不斷作響。好容易睜開雙眼,才發現韶華不在我的枕邊。
我接起電話,意外地聽到韶華明朗的聲音。快下樓幫忙,小懶豬。她在電話那頭笑道,聽起來她在外面,有嘈雜的背景音滑過。
你很早起來的嗎?我都沒發現。我睡眼惺忪地說。
別問那麼多了,你快點下來就是。她說完,乾脆地結束通話電話。
我對著天花板看了幾秒鐘,這才完全醒了過來,然後跳下床光著腳走到窗前,把百葉窗的葉片調整到半開。陽光流瀉進來,把房間照得一派燦爛,看起來明天會是適合出遊的好天氣。我套上一條長袖連衣裙,胡亂洗了把臉出門下樓,剛出樓道口,就看見提著一個大皮箱的韶華,身後還有幾件看來份量不輕的行李。
你逃難啊?我走到她跟前問她。
是啊。逃到你這裡來,打算長期避難。可以嗎?韶華含笑答道。她站在樓道口的陽光裡,身形被光線勾勒得分明,臉上帶著一個清澈的笑容。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韶華的身影透出隱約的孤單和挺拔,站在我眼前的韶華似乎遺失了一直以來附著於她身上的某種難以言明的東西,以至於真的有點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也許這不過是我的錯覺罷了。但我仍然忍不住伸出雙臂,緊緊地擁抱住她。
這裡是我們的家,所以不要說你是來避難。我在她耳邊說道。
韶華笑起來,輕輕解開我的手。當心別人看見,傻孩子。她低聲說,你幫我看著剩下的行李,我一會兒下來拿。
我們分幾次把韶華的行李搬上了樓。接著,韶華拆開行李堆在地板上,我幫著她放置到合適的位置。
總的來說,作為一個人的全部行李,這實在不算多。
就這些?我問韶華。
就這些。加上上一次帶過來的,就是我的全部行頭。韶華似乎是看穿我心思般輕笑一下,說,你放心好了,那邊的房子,我已經退掉了。
我有些訕訕,說,我又沒有問你房子的事。
你那點小想法,我還不知道?她嘆一口氣,說,寶貝,過來一下。
我走到坐在地板上的韶華跟前,也在地板上坐下。她拉過我,輕輕抵住我的額頭。我感覺到她寧靜的呼吸,還有沉穩的心跳,這是每次她對我談起嚴肅話題時的姿勢,固然有幾分孩子氣,但不知為何,這樣親密相依總能讓我得以心平氣和地聽她說話,即便有時她所說的話並非十分容易讓人接受。
你聽我說,心,韶華緩緩說道,這些話我不會再說第二遍,因為如果你不相信我,說幾遍也沒有意義。
嗯。我應道。
我和瑤已經結束了。我現在愛的人是你。
我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她的耳廓。
我以前無論住在哪裡都沒有安定的感覺,所以我的行李一直很少,就像是為了隨時準備搬出去。你知道嗎?自從和你住在一起之後,我才真的有了家的感覺。
其實我也一樣。我輕聲說。
所以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好嗎?我知道你有時候會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不開心,可是我又不懂得該怎麼安慰你。如果你再不開心,想想我今天對你說的這些話,想想我們這個家。
謝謝你這些話。我說。心裡湧出奇妙的寧靜,如同春天裡躺在綠草地上,凝望藍得讓人一無所想的天空。前所未有的安寧和踏實。從初次邂逅韶華到至今,心情一直如同坐雲霄飛車般起伏不定,而現在,我終於感覺到著陸的幸福。
不要說謝。她說著,攬住我的肩,我於是在她的懷抱裡了,這是無比熟悉的親近,心底的悸動卻還是新鮮如昨。我們相擁許久,靠著彼此的肩閉著雙眼,直到韶華的胃突如其來地發出輕微的咕嚕聲,我頓時笑了出來。
你餓了吧?我去下麵條。我說著,站起身走進廚房。不一會兒,韶華跑來在我身後閒閒張望。
真香。她吸吸鼻子說。
水還沒開呢,香什麼。我嚓嚓有聲地切著蔥花說。
你香呀。她嬉皮笑臉地說,要我幫忙嗎?
不用。你去理東西吧。
她哦了一聲,轉身離開,又在廚房門口回過身來,靠在門框旁註視了我半響。
我沒理她,繼續專心地進行煮麵條的準備工作。
明天想去哪裡玩?我聽見韶華問我。
你決定好了。我只要出去玩,就很開心。
那我們去杭州吧。這個季節的杭州很美。韶華立即說道。
我一怔,幾乎切到手指,但還是漫不經心地應道,好啊,我也很久沒有去杭州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我們乘列車抵達杭州。說起來上海距離杭州確實很近,僅僅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如果在市內遇到堵車,到遠一點的區也要這麼多時間。天氣很好,秋天的風溫柔拂面,穿著長袖不覺冷也不覺熱,相當適合出門。
我並不是第一次來杭州,即便如此,計程車在西湖邊停下時,我仍然忍不住為那片波光瀲灩深吸一口氣。我們下了車,在湖邊慢慢散步,韶華的手拉著我的,我們幾乎沒有交談,只是看水,看天,看岸邊楊柳。心情變得輕鬆起來,像每一個旅途中的人一樣,平日裡揹負的瑣碎都被擱置腦後,頓覺無憂無慮。
想去哪裡玩?兩個人並肩坐在岸邊的長椅上休息的時候,韶華問我。
我不想去玩什麼景點,就在湖邊走走好了。等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們去坐船,好不好?
聽你的。她靠在長椅上伸了個懶腰說,去吃飯吧,這附近有個不錯的店。
我以為她會領我去吃醋魚,結果韶華把我帶到了一家叫做九百碗老湯麵的麵館。我們點了麵條,冷盤和甜酒。麵湯是煲得很夠味的老鴨湯,甜酒入口香而軟。我們吃得十分愜意。
這家店真不錯。我對韶華說,要是在上海有分店就好了。
你要是喜歡,下次我們再來杭州吃。她抿一口甜酒說。
雖然好吃,但我可不會為此特意坐火車過來。我笑起來說。
我倒是常做這種事。韶華淡然說,我以前常在週末下午來杭州,只是為了坐在湖心的一個茶亭裡喝茶吃藕粉。那裡相當幽靜,景色很美,一會兒我帶你去。
我點頭,心裡不由得閃過一個念頭,她以前來這裡,未必只是為了喝茶,而應該是為了某個和她一起喝茶的人吧。但是這樣的想法未免過於小器了,我制止自己再想下去,端起杯子喝一口甜酒。
吃過午飯,我們乘公共汽車到一個叫做棲霞嶺的地方去爬山。韶華似乎很熟悉這裡,領著我走路乘車完全沒有遲疑過前行的路線。和我以前在假日來玩時相比,週日的杭州遊人要少得多,這多少正合我意,如果不論走到哪裡都要面對舉著小旗拿著擴音器的導遊和一群嘰嘰喳喳的遊客,那麼實在是一件很煞風景的事。
棲霞嶺似乎是個默默無名的所在。從居民區走進去一段路才能看到山路,順著石階往上爬的時候,除了我們以外只陸續經過七八個行人,看起來多半是杭州本地人。作為一座山,這個地方算不上特別靈秀突兀,石階兩旁,樹木延伸開去,空氣裡瀰漫著植物潮溼的氣味,聽得到鳥鳴。而對於我來說,這一切已經足夠,足夠讓我感覺自己遠離塵囂,身在山野的懷抱。我們默默爬山,中途停了一會兒,看一個老人坐在路旁拉二胡。二胡拉得一般,不是常聽到的《二泉映月》,而是《小河淌水》。老人算得上整潔,留著一撮上個世紀常見的山羊鬍,穿著藍色中山裝,閉眼自顧揮弓不止。地上沒有此等場合通常會擺放著的錢罐,看來不是行乞而只是自娛自樂的人。我和韶華對看一眼,攜手離去。背後繼續傳來《小河淌水》的悠然曲調,那歌詞我只記得一句。月亮出來亮汪汪。
我於是跟著隱約飄蕩在空氣中的二胡聲輕唱,月亮出來亮汪汪。
韶華嗤嗤輕笑起來。
笑什麼?我問。
沒什麼。她繼續笑,說道,只是我聽你唱了那麼一嗓子,突然覺得,你如果把長髮挽起來梳個髻,穿一件藍印花布衣服,倒是很適合站在那個老伯身旁。
我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她所形容的畫面。那算什麼?父女賣唱嗎?我用力捏一下她在我手心的手指,說,你在胡說什麼呀。我看上去很適合走江湖賣藝嗎?
才不是。她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很古典。這是讚美之詞,懂不懂?
我對她各種突如其來的想法和歪理早已習慣了,當然不再理會。不一會兒,我們爬到了山頂。我這才明白韶華領我來這裡的用意。
山頂可以看到整個西湖。一大片湖水反射著陽光,璀璨的顏色,遠處是高高低低的樓,也在陽光下泛著白。似乎光是這麼遙遙看著,都能感覺到山下的那個塵世擾攘,而那一切離我們十分遙遠。整個山頂只有我們兩個人,世界一派安靜。我轉頭看韶華,她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也凝視著遠處。感覺到我的注視,她轉過臉來,衝我一笑。
在那個瞬間,我有一個不切實際的期待,就是希望時間停留在此時此刻,不再往前。這樣遠離一切唯有她相伴的感覺,讓人無比留戀,但我也清楚知道,沒有什麼會停留,時間也罷感覺也罷,全都是匆匆成為過去的東西,無可挽留。
下山吧,帶我去你說的那個茶館。我對韶華說。
我們坐在儼然湖內巴士的小船上前往湖心小島,爬山用了大半個下午,太陽已經開始西斜。風從湖面上坦坦蕩蕩地吹來,韶華伸手替我掠一下耳畔被風吹亂的長髮,我微眯著眼享受船身的悠盪。我們並肩坐在船尾,艄公在船頭,是個不多話的黧黑男子,只顧埋頭撐船。
麻煩你繞半個圈,朝那邊劃一下好嗎?韶華突然開口對艄公說道。
艄公不解地看她。韶華用手比劃了一下說,先朝太陽的方向劃,再劃到島上去,可以嗎?
艄公點點頭,慢慢調轉船頭。我靠著韶華的肩注視眼前的波光粼粼,正在下山的太陽在湖面上拉出長長的光柱,橙色的日光在每一片波紋裡躍動,是西湖陌生的綺麗。韶華總是懂得在各種細節上用心,若不是她讓艄公這樣划船,就看不到這樣特別的景色。我嘴角忍不住漾起一抹笑意,韶華側轉臉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我笑意更深,懶懶地靠著她不想動彈。
她說,心,我真想吻你,可惜不能。
我有時會感覺到輕微的悲哀,因為我的愛情只能是隱秘的存在。但我不會在現在想這些多餘的事,重要的是享受這一刻的快樂悠然。
船靠了岸,我們走上湖心小島,韶華所說的茶亭就在島上一角。這裡少有人來,茶亭位於樹木掩映中的仿古長廊,木頭八仙桌,長條板凳,亭外有兩張石頭圓桌,亭裡坐著一桌人,亭外一個人也沒有。我們不約而同地走到露天的圓桌前坐下,韶華要了一壺龍井,一碗桂花藕粉。等茶上來的功夫,我環顧左右,中式園林不遠處可以看到一個小河灣,靜靜的一汪水,幾乎是青碧色,這是西湖的又一番風貌了。西湖確實如同一個女子,我想到這裡,隨口對韶華如此說道。
韶華淡然說,是啊。不過西湖到了現在,已經變成一個庸脂俗粉矯揉造作的女人了,只有少許時候還有一點可看性。
那麼我們為了這個庸俗女子巴巴地跑到這裡來,不是更加庸俗了嗎?我笑道。
我來這裡又不是為了看湖。她慢慢地說。
只是為了陪我?
為了看湖邊的你。
我微笑。茶在這時上來了,我本來不喜歡藕粉,那麼無味的東西,完全要靠糖來調味,根本就和吃白糖無異。但這裡的藕粉加了桂花,別有一番香甜,而且爬了半天山,肚子也有幾分餓了,我不由得吃了大半。韶華不吃藕粉,只是喝茶,並看著我微笑出神。
我突然想起她之前說的話來,她說自己曾經常來這裡喝茶吃藕粉,而她是不吃藕粉的,那麼她自然不是一個人來。
儘管試圖避免去思考這些,仍然無意中陷入瑣碎的念頭。我開始憎恨自己這樣太過拘泥於細節的個性,這樣思前想後無非是徒增煩惱罷了。
茶到微濃,我們靜靜地喝著茶,風從耳旁無聲地掠過。這樣的一刻閒情,對我來說是十分值得珍惜的體驗,然而此時偏偏大煞風景地響起了手機的音樂。
是韶華的電話。她看一眼手機螢幕,按下接聽鍵。嗨,她簡單地說。這一聲嗨突然給我某種不祥之感。
我的直覺沒有錯。韶華簡短地和對方約定晚飯的時間地點,掛上電話,抬頭看了我半秒。
你願不願意和瑤一起吃晚飯?她開口問我。
我定定看著韶華沒有說話。我剛才早已猜到那人是瑤,除了瑤不會有人在杭州和她相約吃飯,而且從她剛才的幾句話,我幾乎可以斷定瑤早就知道我們在杭州,韶華一定事先告訴過她。其實從一開始韶華說要來杭州,我就有隱約的不快,覺得杭州之行大約會和瑤脫不了干係,沒想到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她就這樣坐在我對面問我是否願意見瑤,甚至沒有給我一點心理上的準備。
我不該也不可以拒絕,對嗎?終於,我露出一個微笑看著韶華說。
你不要生氣,心,韶華柔聲說道,我只是想著既然來杭州玩,不如順便讓你們見一面。
我為什麼要見她?我說。
你不想見她嗎?韶華反問道。她的眼睛裡露出一絲我熟悉的笑意,那是她對我很有把握時常有的表情。我突然有隱約的怒氣。我沒有回答,轉頭看向河灣。
心,你試著從她的角度想一下。韶華說,對她來說,你才是第三者。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大家可以心平氣和坐下來吃頓飯,我覺得也算一種緣分。當然我不會強求,如果你不願意就算了。
我知道她說的話沒有錯,我也知道自己其實很想見瑤,對我來說,瑤一直是看不真切因而讓人倍感不安的存在,我甚至曾在聊天室四處找她。我確實一直很想知道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但是我不喜歡韶華今天的方式,讓我有種被矇在鼓裡的感覺,這感覺相當被動。
生氣歸生氣,這樣僵持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於是我轉回頭看向韶華,說,好吧,現在就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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