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疆國的使團終於到了。近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挪動了三個月，才從遙遠的天山雪域來到了富饒的中原都城。皇宮中正舉辦一場盛大宴會為回疆王海達山接風洗塵。這張燈結綵、彩旗表揚、擂鼓震天的場面絲毫不亞於女帝壽辰的慶典，可見朝廷對這次議和的重視。

姬月一襲紅袍加身，刺繡著九條金龍跋扈而起，站於高臺之上。若離身佩寶劍站在她身旁，牡丹鳳凰錦衫臨風而飄，幽冷的目光掃視過俯身跪拜的滿朝文武，最終定格在那緩緩上前的異族君王臉上。這是若離第一次見到回疆人，海達山三十歲上下，眼窩深陷鼻樑高挺，頭戴金冠，健壯的身形被極具民族特色的繁花似錦袍服包裹。他身旁頷首低眉，緩緩走來的溫順女子便是王后，遠嫁回疆六年的四公主姬靈。雖是姬月同父異母的妹妹，容貌上卻難見神似之處。

“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海達山高呼道，回疆國曆代對中原帝王稱臣，如今仗著國力日強，海達山表面恭順內心絲毫不把女帝放在眼裡…但當他抬頭直視姬月的一瞬間，只覺得心中突生了一種炙熱的震顫…海達山幾乎難以把她和六年前第一次出使時，見到的驕縱無理的二公主姬月聯絡在一起。六年前她和妹妹姬靈容貌並不相上下，流轉的時光中嫁為□的姬靈如凋零的花朵般憔悴，而姬月卻越長越精緻成了冷凝高貴的絕世佳人…海達山陷入了心潮洶湧的幻想，若不是因為姬月是皇后嫡出的女兒，受盡寵溺，只怕當初就是她遠嫁回疆，成為他的枕邊佳麗…

姬月露出妖冶的微笑說著什麼，海達山完全沒聽進去，他貪婪的目光又移向若離上下打量著，隨即拱手阿諛道：“久聞中原女帝風華絕代，親王殿下俊美無雙，今日一見真是養眼至極，不虛此行啊！小王淺薄，以前不知兩個女子站在一起竟會如此賞心悅目！”

“回疆王過獎了！”姬月客套道，“回疆王一路辛苦長途跋涉，朕特設宴會為回疆王接風洗塵，請快快就坐吧。”“謝吾皇體恤，”海達山諂笑道，“我們回疆人最擅舞蹈，這次出使本王精心挑選了兩百位一流舞者為陛下獻藝，雖不及本王納仙逝的王妹韻容公主，但懇請陛下賞眼一看！”

舊事重提，韻容公主的名號如一根尖針刺痛了姬月的心，那個有著絕世舞技的女子害的姬家皇室家破人亡，海達山以韻容的死為藉口，屢次發動邊境戰爭，挑起民族矛盾。今天本是喜慶宴會，海達山又提及韻容，讓人禁不住揣摩玩味，看樣子他的潛臺詞便是“舊仇未忘，休想輕易議和！”

姬月掩飾著心中強烈不悅，示意回疆舞者開始表演，文武百官各就各位，私下裡議論紛紛。氣氛在回疆女子的輕歌曼舞中漸漸緩和，姬靈不時向姬月投來若有深意的目光，然後又匆匆低頭，心事重重。姬月漫不經心地端著酒杯，眼神疏離而漠然，不時眉頭微蹙似乎想起了往事。若離有些坐立不安，她感到一股炙熱而貪婪的目光不停地在姬月臉龐遊離，所謂的回疆王竟是個不知羞恥的好色之徒，“該死！”若離咒罵著緊攥拳頭，隨時可能衝出去…

“離兒…”酒桌下姬月握住了若離的拳頭，眼神依然篤定地望著前方。“月，我真想把他的眼睛挖掉！”若離低聲道，此時海達山的目光更加挑釁，姬月將手指勾進了若離的掌心，玩味地笑道：“離兒吃醋了嗎？”“我…”若離語塞，臉迅速地紅了。“別衝動…”姬月安撫道，完全無視海達山的肆無忌憚。

宴會結束後，王后姬靈請求與姬月見上一面，海達山念在她倆本來就是姐妹，多年未見敘敘舊自然在情理之中，只好應允了。姬月命內侍帶姬靈到御書房等候，與若離稍作歇息便徑直進了御書房的內廳。姬靈迅速放下手中茶杯，躬身行禮道：“參見女王陛下！”姬月忙將她扶起，“何必如此多禮啊，靈兒，你還是叫我皇姐吧。”“是…皇姐”姬靈順從道，目光已停留在一旁的若離身上，若離也看著她，姬靈雖也膚如凝脂卻顯得有些蒼白，身形嬌小弱柳扶風，清秀的眉宇間總有化不開的憂愁。

“這位便是親王了吧？”她開口問道。“是，若離參見四公主！”“呵呵…”姬靈擺了擺手，笑得悽楚，“早已不是什麼四公主了…”“靈兒這些年，過得還好嗎？”姬月問道，“唉…剛去的時候不習慣啊，無論是飲食、氣候還是生活方式，不過都…熬過來了。”姬靈垂頭嘆道。

“為什麼身子看起來如此嬌弱？小時候也打了不少功夫底子啊！”

“這六年來，我給海達山生了兩個兒子，之後身子便虛弱起來，怕是遺傳了母妃的病症，不能再多生一胎了…”“那就不要生了！海達山待你好嗎？”“他寵妃無數，待我好還不是因為兒子，他如果把我放在眼裡就不會挑起戰亂了，皇姐…靈兒對不住你啊！”言罷姬靈竟啜泣起來，姬月將她攬入懷中撫慰：“是皇姐沒用才對，讓你受委屈了…”

姬靈哭了一陣，突然緊盯著若離的眼睛，看得若離心裡發毛…“若離多大了？”她幽幽地問道。“回四公主，今年將滿二十。”“哦…和天戈一樣大啊…”姬靈盯著那雙碧潭似的眼眸陷入了恍惚，她的眼裡又噙滿淚水，突然問道：“皇姐，我母妃她…還好嗎？”“龍妃娘娘她…還在北國行宮，即位後不久我去看過一次，之後就沒再去了…”姬月話音未落，姬靈竟忽然跪了下來，“靈兒！你這是…”

“皇姐，我求你一件事好嗎？”姬靈再抬起頭時已是顫抖雙肩，滿臉淚痕。

“起來說話…”姬月想要扶起她，姬靈卻仍跪著不動。“皇姐…把我母妃和弟弟接回皇宮好嗎？父皇曾下旨讓母妃永遠不能回宮，但是…現在皇姐能做主的對嗎？靈兒馬上又要回去了，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見到母妃了…母妃年紀大了，她需要人照顧啊…皇姐…靈兒求你把她們接回宮好嗎？“

“靈兒，你快起來，我知道了！我把她們母子接回來就是了。”姬月扶起泣不成聲的姬靈，把她抱入懷中道，“你就安心地…在回疆好好生活下去，皇姐知道你的願望，我會替你盡這份孝道，好好照顧龍妃娘娘！”“是真的嗎？皇姐…謝謝你！謝謝你！”姬靈握著姬月的手不住地感謝道…

若離將門關上，默默離開了御書房，相擁而泣的姐妹倆真該好好聊聊了。若離突然覺得有兄弟姐妹真好，為什麼唯獨自己，生來就舉目無親呢？

與回疆王的談判足足進行了七天，最後終於達成共識，簽訂了議和條約。兩國停戰十年，回疆國納入中央管轄成為附屬國，代價是每年都要向回疆提供“助軍費”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雙方於邊境開展互市貿易，增進民族交流。回疆使團離開後，外患已除，國內形勢卻急轉直下…在南方，義正堂叛軍為了贏得民心做足花樣，石林虎竟然將封建迷信和民間巫術結合起來，自創了一個“聖女教”。宣稱他的女兒石婉英是“聖女轉世，下界拯救蒼生疾苦”，在社會底層的窮苦百姓中大肆宣傳，使得義正堂以燎原之勢不斷髮展壯大，擁兵近百萬。而“第一將軍”秦朔風也一躍成為石林虎女婿，與石婉英成親之後，在叛軍中的威望空前高漲…

正當朝廷集中全力抗擊義正堂北上之時，東平王姬康的兩個兒子姬承侑和姬承禧突然被人暗殺，在“削藩”行動中就已經與姬月關係破裂的東平王被徹底激怒，從殺手留下的蛛絲馬跡和東平王自己的判斷，他認定此事是姬月指使，叔侄關係降至冰點…而實際上這一切都是義正堂栽贓陷害，為的就是挑撥東平王和女帝矛盾激化，起義軍坐收漁翁之利…

回疆王走後的第二個月，正是鶯飛草長的初春，國家內亂不平，姬月決定前往崑山皇陵祭祖祈福，順便將一直住在北國行宮的龍妃和五皇子姬天戈接回皇宮，圓了姬靈的心願。

“離兒，快醒醒啊！”

馬車在顛簸中似乎突然停了下來，若離只聽得耳畔縈繞著姬月的輕喚，不知睡了多久，倦意卻仍席捲全身。第一次隨姬月出遠門，就去那傳說中的崑山皇陵，大隊人馬足足趕了三天三夜，一路歷經荒原、密林、峽谷，路途坎坷不已。若離努力地掙開雙眼，看到了姬月燦笑的臉泛著紅暈…“我們到了嗎？”若離含糊地問道，姬月一把將她嵌在雕龍軟椅裡的身子拽了出來，“到行宮了，你快起來啊！”

若離下了馬車，立即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得睡意全無。只見眼前群山簇擁，空山凝雲。一山突起，群山伏拜，一座龐大的宮殿背靠青山，覆壓百里而立。那宮殿的建築風格十分獨特，樓閣高聳，宮廊曲折，飛簷上雕刻的不是金龍，卻是騰昇而起的火鳳凰…還有兩條人工開鑿的清河，流入硃紅色的宮牆。姬月攜著若離逐步走近，極目遠望便看到了北宮行宮旁那個圓形祭壇，明天早上就將在那裡舉行祭祖儀式。

姬月解釋道：“行宮後靠的那座山就是崑山皇陵了，進皇陵的密門就在行宮裡。這裡地形異常複雜，我父皇曾說，皇陵的地圖都沒有描繪清楚這周邊的環境。”若離看著那崑山皇陵隱沒在一片群山之間，瀰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肅殺之氣。若離隨著姬月朝北國行宮走去，她們將在這裡入住三到四天。

為了迎接女帝聖駕，北國行宮表面裝點得熱鬧非凡，但仍難掩冷宮悽清多年的孤寂寥落。稍作整頓姬月和若離便前去用膳，晚宴之時，終於見到了北國行宮的主人，龍妃娘娘和五皇子姬天戈。龍妃娘娘步伐端莊優雅，一襲白蘭散花紗衣雍容華貴，年過四十卻肌膚如雪、眼神明澈，恰到好處的妝容遮蓋了臉上的歲月痕跡。“龍妃見過女王陛下！”她淡笑著向姬月行禮，顧盼之際的憂鬱和姬靈神似。之後她的眼神飄向若離，然後她怔怔地看著若離，突然語塞…

莫名其妙地被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美婦直勾勾盯著，若離感到很不自在，她想起姬靈看到自己時也是眼神古怪，沒想到她的母親更甚！若離尷尬地轉開視線，看著坐在輪椅上的姬天戈，這個二十歲的年輕男子面色蒼白，眼神空洞地垂著頭，彷彿全世界都與他無關。姬天戈見若離看著自己，便心生厭煩地別過頭去。

“天戈…身體還好嗎？”姬月見氣氛尷尬結冰，努力打破道。

“呵呵，勞皇姐費心掛念了。”姬天戈轉過頭，面無表情地自嘲道，“我還能好到哪裡去，暫時死不了罷了！”

“不得無禮！”龍妃訓斥著兒子，面色驚慌地向姬月解釋起來，“陛下，天戈這孩子脾氣是越來越怪了，口無遮攔目中無人的，他心裡的苦只有我這做孃的能體會，陛下千萬不要怪罪啊！”姬月擺了擺手，嘆道：“沒什麼，一起用膳吧。”

開飯後四人都低頭不語，姬月開始給若離夾菜，若離也給姬月敬酒，兩人的恩愛舉動竟激起了姬天戈的反感，他重重地放下碗，冷冷地丟擲一句：“我吃飽了，皇姐和母妃慢用！”便示意小宮女將他推走。“天戈！”龍妃喚著兒子，姬月則平靜地說道：“讓他回去歇著吧。”

緊接著又是一陣沉默，若離低著頭吃飯，她感到龍妃娘娘的咄咄逼人的注視似乎更加猛烈了，若離已經不敢直視龍妃的眼睛，那種如故人重逢般的注視讓若離很不安，在她的記憶中不該與龍妃這個女人有過任何交集才對，異樣的感覺讓若離感到很壓抑。姬月也注意到了龍妃娘娘的異常，她搞不懂這個比若離足足長了一輩的女人是何居心…

“龍妃娘娘，靈兒上個月回來了…”姬月道，龍妃這才收回了注視若離的目光，她詫異地瞪大了眼睛，聽著姬月的講述，對女兒的思念讓龍妃情緒起伏不穩，眼中噙滿淚水。

“…這次祭祖結束後，龍妃娘娘就隨我回宮吧。”

“回宮？”

“是的，這是靈兒的心願，龍妃娘娘回宮頤養天年，我會當你是親生母親一般地孝敬。落月軒還是為您空著，離兒剛進宮的時候住過，現在她隨我住在寢宮了。”

“親王殿下住過？”龍妃驚異地望著若離，若離臉上泛起瑩潤的薄暈，躲避著龍妃的眼神道：“是…龍妃娘娘叫我若離就好了。”“親王殿下是京城人嗎？家中父母還在嗎？”

“我是…從小在京城郊外的念心庵出家…我沒有父母。”若離答道。

“啊…”龍妃莫名其妙地感嘆道，過於失態地關注若離已經讓姬月有些生氣，龍妃娘娘突然手足無措起來，她躬身道：“陛下，我…我有些不舒服，可以先退下嗎？”

“哦，那你…退下吧！”看著龍妃匆忙離去的背影，姬月和若離面面相覷。

“月，龍妃娘娘她…是不是看我不順眼啊？”夜已深，姬月和若離躺在陌生的大床上難以入眠，姬月翻過身面向朦朧中的精緻臉龐，她輕撫著若離道：“也許是在冷宮裡待太久了吧…龍妃和天戈，都變了很多…”

“真是一對性格詭異的母子！”若離道，隨即和姬月相擁而眠，清冷的月光照耀著昏暗的深宮，若離只覺心中壓抑如同睡在墳墓中一般，她勉強入睡後便一直做夢，夢裡龍妃、姬靈、姬天戈三人幽怨古怪的眼神，如同影子一般跟隨若離，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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