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裡的霧氣還未散開,初陽的光芒尚柔弱地照射在滯留於草尖的露水上,馬蹄噠噠而過,震下陣陣銀珠雨。
慕塵一心凌亂,只想縱馬狂奔,無奈身下痠痛難忍,最令他難受的是□好後醒來,方寰對他鄭重其事的言辭。
“慕塵,我得回皇宮了,你跟我回去,好嗎?”
“到時候,我們舉行大婚,昭告天下,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慕塵當時也不知道怎麼的,竟然一把推開方寰,起身下床,神色激動地說:“如果你真的那麼做,我寧願從沒有認識過你。”然後落荒而逃。
從他和方寰在一起的那一天開始,他就該想到這一天的:方寰註定是要回皇宮的,而他該何去何從?
太陽還沒出來,慕塵的師傅就起來了。他一夜心裡都惦念著昨天已經出去一整天的徒兒,生怕他在他相好那裡吃了虧,想來想去,又覺得自己人老了就愛瞎操心:徒兒都和那人如膠似漆了,他除了支援還能做什麼?怕徒兒被那個人吃幹抹淨?難道他就要在旁盯著不讓他們一塊兒?如此這般簡直要鬧笑話,可他確實喜歡慕塵這個徒弟,甚至當成自己的孩子那樣疼愛,不忍心讓他受到一點點的委屈,畢竟五年來師徒兩個相依為命似的相處已經產生了深厚的感情。
方寰曾經對慕塵做過什麼,他不僅聽以前慕塵親口說過,也在其他地方聽說過。他之所以不希望徒兒和方寰在一起,也是因為擔心慕塵再次受到傷害,長在帝王家的人有哪個是真心實意的?又有哪個能真正做到不愛江山愛美人?何況,對於一個帝王來說,江山和美人,就像熊掌和魚一般,不可兼得,若方寰更愛美人,他這做長輩的自然沒話可說,但若方寰更愛江山,徒兒跟了對方,難保哪一天不栽跟頭!可是徒兒已經兩腳陷進去,哪有那麼容易拔得出來?況且,慕塵性子又不像他那樣說一不二。
正在計較著這些,忽聞林子那邊傳來馬蹄急響,他匆匆走出籬笆外,一眼瞧見馬上臉色不大好的慕塵。
“師傅。”馬在門口停下,慕塵小心翼翼地落地。
師傅皺著眉頭,問:“他欺負你了?”
“沒有。”慕塵垂著頭,聲音很低,拴好馬後轉身挪步往屋裡去。
師傅沒有急著窮追猛打地盤問,只是跟上去,見慕塵夾著腿,走得極慢,他一下子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心裡卻疑惑:慕塵與那人都有那一層關係了,怎麼不是一臉甜蜜,反而像是鬧翻臉一樣?
慕塵情緒失落,在醫廬裡稍作整頓,就出門而去,“師傅,我去散散步。”
當師傅的沒有問那麼多,只有些擔憂地叮囑了一聲,“別走得太遠。”
“好。”
望著徒弟遠去的身影,老者不禁搖頭嘆息,回屋剛坐下,又聽得馬蹄聲動,出去看,卻是方寰親自來了,他登時沒好氣地問:“你來做什麼?”
“前輩,慕塵,他回來了?”方寰放下身段問。
害得自己的小徒兒愁眉苦臉的,老人家有點不想理他:“是又如何?”
“晚輩有一事相求。”方寰一臉懇切。
師傅也想知道其中□,便答:“你說。”
“最遲後日酉時,我將啟程返回京城,我希望慕塵跟我回去,前輩能否幫忙?”
“我為什麼幫你?”
“憑他愛我,萬望前輩成全。”說這話時,方寰竟覺有一點底氣不足,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我知道慕塵在擔心什麼,我不會再說讓他做我的皇后了,我只要他願意在我身邊就好,請你告訴他,給我五年時間,讓我扶植太子登臨,我願意放棄皇位,此生與他天涯相隨。”
師傅默默地聽,心裡卻是極其震撼,放棄皇位,還真敢說出口,可方寰誠摯的神情究竟感染了他,他沉吟片刻,才開口:“那小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勸不勸得動他,我才不管。”
“多謝師傅。”方寰心下甚喜,改了口,而後告別而去。
慕塵盤腿坐在河邊的草地上,對著水流,一個人頗為落寞地吹著笛子。
是很久以前婉兒教他吹的曲子,之前他經常獨自到河岸附近吹奏,想著心事,更多的是思念為他而死的婉兒。
可現在吹出來的笛聲不如以往,明顯地變了味道,慕塵知道,那是因為他的心變了。
憶起以往種種,再回想著重見方寰後心底總是升起不由自主的依戀與喜悅,慕塵已經明白自己的選擇了,他忍不住喃喃自語:“對不起,婉兒,我終究還是辜負了你的心意。”
他頹然地擱下笛子,也不知靜坐了多久。他的心裡還有最後一道跨不過去的坎:跟了方寰,他會失掉自由嗎?那才是他最關切的問題,他愛方寰,可他也怕因這愛失掉自己的自由,所以當方寰和他說回皇宮時,他怕極了,怕得馬上逃開。
回了醫廬,師傅見他雙眼茫然無措,禁不住問他:“心裡有事,也不願和師傅說說?”
慕塵迴避道:“師傅,我沒事。”
師傅自然瞭解他,直說:“那人來了,說後天就要離開。”
慕塵微微一愣,爾後口是心非道:“那也,不關我的事。”
師徒二人再沒提這事,連著第二日也如往常平淡無波地度過,直到第三日。
本來慕塵是早起的,卻是日上三竿遲遲起,師傅沒說他,只在屋中悄悄拾掇東西。
時間一時一時地流逝,慕塵從太陽出山到快落山,隻字不提,吃飯都心不在焉,師傅看他的神情就明瞭他心裡在糾結著什麼,剋制不住說:“你跟他去罷,他這個時候想必要出發了。”儘管不捨得自己的愛徒離開自己,但為師的也不願意以後看徒兒一臉幽怨。
慕塵抬起頭來,一臉的彷徨,卻決然道:“不,師傅,我寧願侍奉您。”
“哼!”師傅“砰”地重重放下筷子,站起身來,道:“你說的倒好聽!師傅老骨頭一把,才不需要你照顧。”
慕塵見師傅似發脾氣又不似,疑惑道:“師傅?”
徒兒哪個性情,師傅一清二楚,自己剛才沒來由的衝動恐怕嚇著他了,遂緩了語氣,悠悠說道:“說起來,為師生平該吃的食吃了,該走的路走了,該做的事都做了,唯有一心願未了,細思不免遺憾。”
慕塵凝神而聽,問道:“什麼心願?”
“你知道,天下治學都以正統為要準,為師雖鑽習醫術多年,卻無機會踏入宮禁,去到那杏林高地以償夙願,可惜眼前有一個機會的,”師傅說著說著,就搖搖頭,很是惋惜的模樣,口中念道:“唉,可惜我的徒兒不爭氣,連這個小小的心願都不肯幫我實現,看來,我百年後都要抱憾而去了。”
慕塵聽著,已經聽出師傅的言外之意了,喜悅登時染上眉梢,又有些悲切,不由喊道:“師傅。”
師傅話鋒一轉,喝道:“你這個不肖徒兒,去還是不去?”年輕人,不就缺一個可以心安理得的藉口?
“我去我去。”慕塵連聲應道。
師傅轉身入房,拿了一個包袱給慕塵,道:“快去吧,免得趕不及。”
包袱裡面全是他的重要東西,淚水不覺的溢位眼眶,慕塵盡是不捨,“師傅……”
“得了,男娃子還這麼忸怩,像什麼樣!”師傅張口責備,而後又改口:“若是受了委屈,隨時回來,師傅為你敞開大門。”
師傅催他上馬趕去,慕塵卻遲遲不走,長跪在庭院的地上,俯身向師傅實實地叩了三個響頭:“謝師傅救命之恩,謝師傅栽培之恩,謝師傅成全之恩!”
師傅受他叩拜,將慕塵扶起,任他心老如繭,也不免動容:“若想師傅,或者有其他事,常寫信回來就是了。”
“好。”
慕塵,如果那是你自己心甘情願的選擇,就沒有所謂的不自由了。久久望著慕塵頻頻回頭終究策馬遠去,師傅也不禁惱恨:便宜那姓方的了!可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是很好嗎?
另一邊,絢爛的晚霞漫天,無法激起方寰的一點欣悅,因為,他等的那個人還沒來。
那人不來,他能像以前那樣綁了他、禁了他?
慕塵,如果你不願意,那我也不逼你。反正,我知道你的心裡有過我,就足夠了。
等得酉時又過三刻,餘暉彌散,方寰終於登車,對侍從吩咐:“走吧。”
可人心都是貪婪的。也罷,慕塵,待我將江山交代妥當,我再來找你!
馬車晃動,方寰苦笑一聲,不料卻聽得遠遠傳來急急的馬蹄聲。
“等等!”
“停下!”
心裡滿是無法言表的震驚與歡喜,方寰未待馬車停妥,縱身跳下,轉身望向沿著城道追來的人,“慕塵。”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慕塵揹著一個不大的包袱,在馬上喘著氣,俯視著方寰,壓抑著心頭的喜悅,問道:“我聽說,皇宮裡醫書千卷,不知能否讓我進宮一覽?”
方寰笑得很深,認真地答道:“如你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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