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堯堯回來了?說是去廠裡,這麼早回來?”
低沉的對話聲傳來,姜鳳英出了客廳,轉過門廊,家裡請的阿姨扭頭喊她:“英姐,有客人。”
她站在走廊中央,整個人如凝固一般怔然注視門口那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方才被曬得暖融融的後脊樑竄過一股寒意,如同一九七六年那場白毛風穿越草原時的酷烈寒意。
那年冬夜,狂風肆掠,捲起草原上千堆萬堆雪,漫天漫野白茫茫一片。畜棚被風捲起,牛羊在圈舍裡哀嚎驚走。
方圓三百平方公里只有數十戶人家,和姜鳳英一起插隊的知青們陸續回城,只剩她一人住在德勒格瑪家。是老額吉翻出家裡所有的皮得勒,厚厚地給她鋪墊出一張產床,又添了許多幹牛糞,將火燒得熱旺。
她疼得幾欲將指甲掐進大腿,仍勉力在蒙古包外鏟了滿盆的雪,煮開了預備生產。
就是那天,她拖著水腫的雙腿去旗裡找他,這才發現他已不告而別。後來輾轉得知他遠送義妹烏雲格日勒和她母親回京。再然後,她在草原上痴痴苦等了近一年,最終心如死灰,抱著姜尚堯回了聞山。
……
“烏雲的爺爺關進牛棚,父親進了五七幹校。”當初慶娣離開,姜尚堯他媽咬牙切齒地給了他一個耳光。後來說起緣由,他才知道自己險些犯了和他父親一樣的錯。“巴思勤現在的岳丈當年最危難時將老婆和女兒送回孃家,格根塔拉大草原。那時巴思勤尚是建設兵團連隊指導員,又是本地人,對她們母女多有庇護,認了烏雲格日勒為義妹。”
至於後來……
“你和你爹一樣利慾薰心,一樣無恥!”打了他一個耳光後,他媽這樣斥罵。
姜尚堯又點燃一支菸,臨窗而立,俯瞰半城春色。
現如今生活得安穩愜意的媽媽,不知將怎麼應對即將來臨的震撼和難言之痛?他只要一想象那場景,便會在心底無休止地重複慶娣的問句:“你懂愛嗎?你不懂,你只是享受。”
她錯了。他不止享受,他甚至利用。
“姜哥!”劉大磊和嚴關一踏進房間,忍不住同時大力揮了揮手臂,滿屋子的嗆人煙氣。“煙霧報警器失靈了?”
這時候還在說俏皮話?嚴關不滿地瞥劉大磊一眼,徑直推開一扇玻璃窗。
“安排好了?”姜尚堯轉過頭來,捻滅菸蒂,一臉肅瑟。
劉大磊前一日休假逗留在原州,今早得到訊息,立刻動身趕回聞山,詳情也不甚了了,聞言同時望向嚴關。
只見嚴關坐下點頭說:“八輛大卡裝滿了煤,換上了鄰省的車牌,現在停在潯峰山收費站附近一個貨場候命。”
姜尚堯下意識地繼續捻著手中菸蒂,沉吟不決。凝滯氣氛中,劉大磊被空氣裡潛而無形的緊張感染,移了移屁股,湊近前小心翼翼說:“姜哥,沒啥大問題吧?路線可是一個多月前就定好了的,出車順序也演練過好幾回,跟行軍佈陣差不多了。”
話是如此,可想想他們做局準備坑害的那一位,劉大磊背脊頓時飆了一層冷汗。瞄瞄向來鎮定淡然的嚴關,那小子放在膝蓋上的雙手青筋暴突,居然也緊張到了極點。
劉大磊這才稍微舒暢了些,吞了吞口水,又說:“姜哥,那可是一號車牌,要是對方看見了,知道後果,不上鉤怎麼辦?”
“所以,這齣戲要唱好了。”姜尚堯坐進沙發,斂息靜思。“急紅了眼,天王老子地王爺,誰也沒法管。嚴關,你挑的人怎麼樣?”
“都是平常會來事,嘴巴也利索的。”
劉大磊搓搓手,“王八龍怎麼還不到?黑子哥怎麼也不在?娘唉,老子緊張得胃直抽筋。”
“黑子和同事吃午飯,直接在那候著,不過來了。霸龍倒是耽擱了有一會。”姜尚堯看看腕錶,接著笑罵:“虧你還是見過大場面的!”
“姜哥,我哪能跟你比。跺跺腳全省地震的人物,你坑起來眼皮不帶眨一下……”
說笑間,房間門鈴叮咚作響,劉大磊急不可待跳起來,貓眼裡一瞧,隨即開門大喝:“王八龍,老小子你總算來了。我草,好戲就等你到了開演。”
王霸龍進門就捱了劉大磊一拳,揉揉胸口,呵呵一笑說:“姜哥,十二輛車,貨廂和出租都有,怕追不上奧迪A8,額外加了兩輛三菱改裝的小跑。從鐵路小區上高速,就算五分鐘換一輛也足夠用,絕對隱秘安全。”
第八十六章
契闊三十許,行邁靡靡之年,終於有幸得見他臉上全然的羞慚。姜鳳英緩緩走近前,甩不開那不堪而沉重的往昔,她腳步萬分遲滯。
“思勤巴勒,很久不見了。”
巴思勤佇立在門口,遙遙注視她,嘴角微微顫動著,像是天與地同的久遠時光過去後,他開口:“你好,鳳英。”
家裡阿姨明顯感到氣氛壓抑,“鍋上還有菜,我去看看。”說完急忙轉身進了廚房。
被她一言提醒,姜鳳英回過神,想起陽臺的母親,請了巴思勤進來。
老太太單臂無力,卻已自行將身下輪椅從陽臺推進了客廳。目光越過嘴巴緊抿成一條線的女兒,停在其後的巴思勤身上。
“媽,這是——”姜鳳英尚未介紹完,老母親已經激動地撐著扶手,作勢欲起身,眼中恨意像是準備撲上去撕咬仇敵的護崽母獸。
“媽!”姜鳳英連忙上前攔阻,“媽,你小心身體。”
兩顆白色的頭顱述說的是三十年無法言盡的艱辛,巴思勤緊咬牙根,上前半步欠身行禮說:“伯母……”
老太太壓根不理他,只是用健康的那隻手抓住女兒上臂,眼裡無盡哀痛,“英子。”她小聲喊。
姜鳳英摸著老母親皴皺的手背,“我們出去說會話,別擔心。”對視間,母女已經明白彼此眼中隱憂。
她安撫了母親,轉身向巴思勤,說:“家裡不方便招待你,出去說話吧。”
巴思勤訥訥點頭,等姜鳳英洗了手拿了件外套出來,他深深地向老太太鞠了個躬,說:“伯母,對不起。”
“我還沒死。”老太太話語艱難,但一字一頓,反而更增力量。“受不起八府巡按大人的大禮!”
即使巴思勤老於世故,此時也尷尬得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愧疚地望向姜鳳英。
震驚過後,她臉上只餘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