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走進路邊一間小酒館避雨。
樓中酒客寥寥,我身後坐著一名揹著三絃琴的黑衣少年,正低頭緩緩擦拭手中眉尖刀。天色沉黯,刀光瀲灩。少年身形筆直,衣襟處隱約可見淡淡血跡,背上的三絃琴像一把劍,直刺天空。
少年喚來顫顫巍巍不敢靠近的小二,低聲道:“一兩燒刀子。”
一兩燒刀子不過一盞酒,很快盛滿了他面前的白瓷杯。
酒館前空蕩的街道上倏地出現數十蒙面黑衣人,手持刀劍徐徐向酒館逼近。少年周圍原本端坐的三位酒客徒然拔劍而起,緩步向他走去。
回頭得給瞎眼道士付銀子,還真遇上了血光之災。
少年起身將三絃琴放在桌上,仰頭喝了一口酒,卻沒有飲盡,猶留半盞酒在杯中。他放下白瓷杯,提著眉尖刀徑直走入暴雨中。
剎那間刀光劍影,所有人都動了。
少年身後的三位酒客率先撲出,直取那人後心,轉瞬被眉尖刀挑飛了手中長劍,胸口各中一刀,直直向後倒去。
不過剎那的停滯,少年轉瞬就被數十黑衣人包圍,眉尖刀光迅速湮沒在劍影之中。
圍殺少年之人雖黑衣蒙面,使的竟是幾大正道門派的劍法,有幾人的黑色外袍被眉尖刀劃破,露出內裡的翩翩白衣。
少年的刀極快極準,刀光猶如一隻雨燕在夜雨中穿梭——我本以為薛無衣的刀已是我見過最快的刀。
很多年以後他的面容在我記憶裡早已模糊,我卻仍然記得他的刀,鋒利卻不冰冷,快卻不魅,讓我想起初秋之時隻身渡過寒塘的冷鶴。
過去我也曾對刀光劍影這般痴迷過,老頭子卻不許我碰武器,甚至每逢有刀客狹路相逢時也不許我觀戰,只肯教給我輕功和淺易拳術。
“雁九,你若是名殺手,定是個極其出色的殺客。”他說,“旁人旁事你皆漠然以對,卻獨獨對冰冷的刀劍有著近乎狂熱的痴迷。但一個好的殺客卻一定不會是一個好人,雁九,我不希望你變成那樣。”
我不解:“我只是好武罷了,並非要成為殺客。”
“一旦摸上刀劍,你一定會選擇成為一名殺客。”老頭子看著我的眼睛,“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眼睛有多亮,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骨子裡有多喜歡身處險境。”
興許他是對的。
也因此我會與薛無衣同道,會興致盎然地同薛無衣談論江湖亂事,會站在小酒館裡目不轉睛地看著暴雨中的刀光血影而沒有分毫恐懼。
不過半個時辰,小酒館前的街道再次空蕩。
最後一人怔怔看著同門橫陳的身體和滿地流淌的汩汩鮮血,提劍揚聲怒斥少年:“石秋風,你背棄師門、忘恩負義、汙衊正道,不僅不知悔改還戕害同門——真真是狼心狗肺、天地不容!”
石秋風,原來他就是那個“青白眼”石秋風。
石秋風似是一愣,不過一剎,酒館二樓徒然翻下三名黑衣人,三柄短劍直取他後心。石秋風任由身前正道弟子重傷他左臂,側身躲過身後必殺之擊,一腳踢飛那正道弟子,俯身躲過身後飛刀。
這三名黑衣人不同於先前那批正道弟子,身法刁鑽狠辣,暗器無孔不入,皆是行走在刀尖上的殺客。
石秋風棄刀行拳,一盞茶的功夫先後捏碎了三名殺客的咽喉。其中一人軟倒在地時蒙面面巾滑落,竟是片刻前方見過的方屠夫淳厚朴實的臉。
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市井之中隱匿著無數以平凡人身份生活的殺客,吆喝買賣之間盡是殺機。沒有人可以信任,哪怕是身懷六甲的柔弱婦人也可能讓你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鬧市之中。
石秋風半身浴血,提刀緩緩走回小酒館,仰頭飲下餘下的半盞酒。他背起三絃琴,轉身正欲離開,忽見一旁蜷縮在桌邊顫慄不止的小二,似是突然想起什麼,從懷中摸出塊碎銀遞給小二。
小二滿面驚懼,雙手顫抖著接過銀子:“客……客官您慢……慢走……”
石秋風轉身的剎那,小二袖中倏地飛出一道寒光。
此時正是新力未生舊力已竭的青黃不接時,石秋風便是輕功再高絕也躲不開這一擊。我挑起桌上筷箸擊飛暗器,筷箸沒入小二胸口,將他釘死在桌腿上。
石秋風轉頭定定看著我。
我笑了笑:“我同人打賭,那人賭你活不過今夜。”
“那你呢?”
“我賭你活不過明夜。”
他笑了:“你們輸定了。”
“……我們?”
石秋風收起眉尖刀,撕下衣襬包紮傷口:“再打個賭怎樣?倘若我活過明夜,你保我三日不死。”
他很聰明,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我本以為會是個橫衝直撞的愣頭青,或者是個憤世嫉俗的狂生。
我看著他身上汩汩淌血的傷口:“你左臂已經廢了,右臂重傷,還斷了兩根肋骨。”
“我知道。”他背起三絃琴,轉頭定定看著我,“你賭不賭?”
他的眼睛黑亮清寂,讓我想起十多年前初見時的薛無衣,那時他尚是個揹著把祖傳大刀就大搖大擺進了長安城、揚言要行俠仗義的粗衣少年。
“好。”我答。
長安城裡的日子太過無趣,總得找點樂子做。
他走前我問出了困惑了我片刻的問題:“為何你殺了那三個殺客,卻只重傷那些正道弟子?”
“該死的不是他們,是那些個掌門宗主。”
他說。
他背上那把三絃琴像是把劍,直刺天空。
走出小酒館時我才發現,雨已經停了。
我把墓碑送到方家時,屋內惶恐一片,方娘子惶急地哭著問我可有見過她昨夜去而不歸的丈夫。
她滿面淚水:“說是去買塊豆腐做水磨豆腐給阿囡吃,怎麼就不回來了呢?”
長安城裡每日都有人因各種原因而死去,其中死得最快最不留痕跡的,是這些效忠於各方勢力的殺客——盛開在最黑暗的角落,凋謝在最黑暗的角落。沒有人會在意殺客的命,甚至不允許他們死後被人悼念。
我走時被方家長女叫住。
“你知道我爹出事了對不對?”她沒有哭,只睜大著一雙小鹿一樣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本該是我爹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