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夏末秋初。

棲霞山的楓林還未盡染，青紅相間，色彩甚是斑斕。

顏晉白攜一束新採的楓枝悠然走於林間，一襲水白長袍為這曲徑通幽的小路平添一份人間仙境之意。白衣墨髮，抱楓而行，宛若謫仙。他只靜靜地走，彷彿連時間的流動都隨他而變得緩慢起來。

他總是喜歡這些東西。青色的楓、青紅相間的楓、火紅的楓。無論什麼時節，房間的花瓶裡總少不了這些楓葉。

要說棲霞山別的東西沒有，楓葉可是供不應求呢。

江然卻看不到，這些楓樹在他的眼睛裡不過是演武的工具，他的劍可以在大風裡瞬間刺碎所有將要落地的楓葉，卻無法記住他們的顏色。他能熟記所有古籍上的兵法，卻無法記憶樹木的種類與名字。

戰爭是幾個月前開始的。領土、紛爭、人們總能找到藉口，不停息地侵佔、搶奪和n.u.e殺。

可是這些都與棲霞山無關。玄妙的陣法將一切隔絕在外面。戰火、死亡、殺戮、流離絲毫沒有將這個安靜祥和的山林浸染半分苦難的色彩。

江然仍在練劍，即使青色的劍鋒凌厲如風，可在金色的夕陽和紅色的楓葉的映襯下依舊是一幅柔軟安寧的畫面。

顏晉白微微一笑，真好。

可忽然，江然收了劍，出神地看著遠方。再玄妙的陣法也擋不住如火般渴望的目光。即使從沒有被告知父親的名字，但畢竟身為“戰神”之子的他有著與父親相同的血。他們是天生的將軍，連血液裡都流動著廝殺，師父曾這樣說道。

顏晉白看著他的背影，心漸漸沉下去。抱緊了懷裡的楓葉，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後。

“師兄，該吃飯了。”顏晉白溫柔地說。

一向體健的師父突然病倒了。不停地咳嗽，似乎是染了風寒。

顏晉白小心的將採來的楓葉一支支插到花瓶裡。幾葉紅幾葉青，相互映稱。師父咳了兩聲說；“這樣搭配起來，倒很是別緻！”

晉白微微一笑；“外面的才好看呢，待師父好些了，便可以親自去看。”

“他還是經常站在那裡？”師父窗外看了一眼。晉白的手一頓輕聲的“嗯”了一聲。除了每日練劍和讀兵法之外，江然大多的時間都站在棲霞山最高的山峰上出神地看著遠方，好幾次連自己站在他身後都沒發現。

師父嘆息一聲“鐵籠終究管不住雄鷹。他終有一日會開口說要離開的！阿晉，你和為師都要做好心理準備才行！”

晉白沒有說話，將剩餘的楓枝插完後，端端正正放在窗邊，輕聲說：“師父，我先出去了。”

江然正在為師父煎藥，半跪在小爐子旁拿著扇子扇著，晉白走過去自然的接過扇子一下一下的扇著。兩人並肩蹲在小火爐旁，藥香很快溢滿整個屋子。

“棲霞山腳下的那個小村莊，前些日子我們還下山向村民們買過糧食，昨天再去看時只剩下了一片廢墟。梁國的軍隊既然已經渡過赤水，想來楚都淪陷亦不過是時間的問題。”江然忽然說。

晉白加速扇了兩下，“有什麼妨礙？不管是楚都淪陷，還是梁都淪陷，只要棲霞山的陣法不破。我們就可以一直待在棲霞山。”

“阿晉，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山腳下的村民向來對我們很照顧，如今他們遭難，你都不在意麼？”江然有些生氣。

“對，我就是這麼冷血。別人的生死和我有什麼關係？一直呆在棲霞山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一定要揹負那些無關的東西？”一向溫和的晉白突然尖銳起來。

江然站起來轉身背對著晉白緩緩而堅定的說“對我來說，那不是無關的東西。”

藥香味愈加濃郁，白霧頂開藥蓋，藥汁溢位來，在火爐上發出滋滋的聲音。

晉白一個人孤單的站在火爐旁，陪伴的只有藥汁流出的滋滋聲和藥蓋碰撞的聲音，晉白伸手掀開藥蓋，瓦蓋的灼熱立即從指間傳入，下意識扔掉，晉白看著掌心灼紅的一片，原來，痛了，自然就會放手了。

之後的幾天，江然煎藥，練劍、看兵法。晉白端藥，喂師父喝下，每天為師父採新的的楓葉。誰也沒有先開口。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山林也變成了火紅一片，可晉白卻總能找到幾片青色的楓葉為師父的屋子增添生機。藥材用了不少，師父的病卻愈加嚴重起來，幾乎連起身都變得困難。

終於，在梁國的大軍蹋上楚都城牆上的那一晚，江然去了師父的房間。

“自為師攜你兩人一起來到棲霞山那日起，為師就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師父強撐起身體苦笑：“為師知道即便為師不答應，你也會獨自下山。若是沒有這場病，為師或許還能阻你一阻，如今……罷了……明日你來見為師最後一面吧。”

江然再拜一次，起身離開。離開之前師父突然開口問道；“然兒，為師的藥，一直是你在煎麼？”

江然點點頭：“是的，師父。”師父閉上眼睛疲憊的揮揮手。

江然關上門後，師父久久望著窗外。咳嗽聲充斥了整個屋子。

晉白一直在屋外靜靜的聽，雙拳握的緊緊的，似乎這樣做就能抓住什麼似的。

江然出來之後見到晉白先愣了一下，然後緩緩與他擦肩而過。

晉白遠遠跟在他後面。江然停下來等，晉白終於緩緩踱到他身邊，頭埋的低低的，牙齒緊緊咬著唇。

“一定要走麼？”眼圈紅紅的，話音裡帶著哽咽。

“嗯。”江然將他頰邊垂落的頭髮別到耳後。

“那我呢？”晉白扯住江然的衣袖抬起頭，一滴淚從眼角滑落，顫巍巍掛在腮邊。江然的心忽地揪起來，將指尖移到頰邊，溫柔地擦去晉白的眼淚，動作小心翼翼怕驚動了什麼似的。“等戰爭結束了，我就回來。會很快的。”

“騙人，你不會再回來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晉白反駁。你知道了一切就不會再願意回來了……

江然愣了一下，輕柔地安慰“怎會？有你在這裡，不管走多遠，我一定都會回來！……只要你還肯等我。阿晉，難道你不願意等我麼？”

晉白搖搖頭，抬頭溫柔的微笑目光變得遙遠飄渺。他沒有說話，只是不停的搖頭，眼淚幾乎要擠破眼臉洶湧而出。怎麼會不願意等？可是……晉白連忙閉上眼睛。

江然釋然而笑，將晉白緊緊抱在懷中。

第二日，天將明。

江然收拾了行李來到師父房間，晉白和師父早已收拾妥當正襟危坐等著他來辭別。

江然拜了三拜。師父揮手叫他起身轉頭對晉白說；“阿晉，你師兄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你也該給你師兄奉一杯踐行茶。”

“師父！”晉白猛然抬頭。

“阿晉，你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了麼？奉茶！”師父厲聲喝道。

晉白執起桌上的茶壺，碧綠色的茶水在白瓷茶杯裡打著旋，慢慢平靜下來，澄澈的茶水漂浮著幾片茶葉，一縷茶香浮動，味道竟有些奇異。

晉白將茶捧到江然面前。江然接過茶遞到唇邊。

師父緊緊盯著他手中的茶杯忽然提高聲；“等等！為師再最後問你一次，你當真要離開棲霞山？”

“是！師父！男兒理應心懷天下！待戰爭平息，然兒必定回來，再與師賠罪！”江然依舊堅定的說。

師父長久的嘆息一聲，轉過頭。江然將茶一口飲下的剎那，師父突然長咳不止，一口血噴在晉白新採的楓葉上。青色的楓葉立時變為血紅色。

“師父！”兩人大驚猛撲過去。

深秋的時節，寒意已經很重了，師父的墳前，江然與晉白比肩而立。江然揹著包袱一幅遠行的模樣。晉白懷抱一束楓葉，一片紅裡，幾支青色的楓葉在這深秋裡特別顯眼。

江然不經意道；“這楓葉倒是很奇特，竟沒有變紅。”

“嗯，很奇特呢。”晉白輕輕揉捏著一片楓葉說；“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天越來越冷了，多穿件衣服，不要仗著自己功夫好，就不在意，好好保護自己，不要受傷……”不敢抬頭，多看一眼就多些不捨，晉白小心的控制著自己的身體和眼睛，害怕一不小心就會撲過去緊緊拉住他，用全部力氣拉住他。

“嗯，我一定早點回來。等我。”

晉白燦然一笑率先轉過身去。背過身的眼睛裡，悲哀洶湧而來。

一步步的遠離，如同一下下從身體上撕扯血肉，生生將骨肉剝離。白色外衣下被撕扯得鮮血淋漓。晉白緩緩遠去，不敢有半刻停歇。修長的指尖輕輕扯下一片青色的楓葉放進嘴裡，慢慢咀嚼，好苦！

十年前。

“你一定要護著他？你可知，他的父親生前被稱為戰神。我梁軍犧牲了百萬將士的性命才將他斬殺！”

“父皇，他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孩兒願以生命作保，江然今生絕不會離開孩兒，也絕不會與梁國為敵！”

“阿晉！”

“孩兒此生唯此一求，請父皇成全！”

“王上，臣願意帶皇子與那孩子永居棲霞山，今後若那孩子意欲離開棲霞山半步，臣必定不惜性命殺了他，還請王上開恩，留下戰神一絲血脈。”

青色的楓葉被一片一片嚼碎，嚥下，鮮血從晉白口角湧出，滴落在火紅的紅楓上，地上，如同開出了鮮豔的花般更加絢爛。晉白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了楓樹下，紅楓的樹葉悄然飄落如雨，如同一場祭奠。

青櫟，形似楓，青色，入秋不落，劇毒。

青色的楓葉至戰爭開始的那一天就斷斷續續出現在師父的花瓶裡，而師父至死也不知道那日臨行前放了魂斷的餞別茶早已被自己換過。晉白甚至比任何人都先一步察覺到這一天，先一步替他清除所有的障礙……

你要的，我怎能不給？做了這樣的事，弒師、叛國，哪一條都不允許我活下去。可是，哪怕負了天下人，我依舊無法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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