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能混在一處!南邊的半個園子不常用,另外隔開就是了。人家拿你說事兒,既然門下有女學生,也不在乎多帶些。夫子那裡不好推脫,當然要答應下來的。”載清咧著嘴笑,“公主進學,還少得了那些到年紀待選的名門閨秀麼?定然是來了一撥又一撥!如此甚好,往後讀書有奔頭了,我這枯萎的人生才有希望開出花來。”
彌生啐了口,“你才多大的年紀,就想著要娶妻?人家夫子都二十五了,還孑然一身呢!”
載清不理她,小眼睛裡精光四射,“你不懂,夫子是什麼出身?莫說二十五,就是五十二也不愁沒有女人投懷送抱!噯,我聽說你要住進樂陵王府了?是夫子的意思?怕你宿在太學不方便麼?”
彌生道是,“我的好日子到頭了,以後和夫子一道上學,一道回府……”她抱住頭嚎了聲,“夫子怎麼樣你是知道的,我這下子算是完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見夫子對哪個弟子這樣好過?不瞧你是女孩兒,定不會叫你到他府裡去。”說著壓下嗓門,“風聞樂陵王府裡養了幾個世間難得的美人,都是南苑王進京時帶來贈與夫子的。原本有十個,後來就像散財似的,東一個西一個零零碎碎都打發出去了。如今就剩兩三個了吧,所以夫子不娶親,也不覺得寂寞。你進了王府,頭樁事情先把這個打探清楚,再回來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個美法,和你相比又怎麼樣。”
“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我才不願意過問!”彌生很鄙視他,“夫子的愛妾,豈不是小師母?你問長問短的,要作死麼?”
載清擺了下手,“混說什麼!師母是人人能做得的?姬妾不過是玩意兒,我稀奇那些豔名,不知道同你擺在一起,可壓得過次序去。”
彌生白眼亂翻,“牽搭上我幹什麼?和我什麼相干!”
載清看她一眼,暗忖這沒心沒肺的傻大姐,自己長得標誌自己不知道。也是的,連鏡子都拿去墊桌腳的人,知道什麼好賴!東邊樂堂裡有琴聲傳出來,他悠哉打著拍子,囫圇道,“沒見過你穿窄衣的樣子呢,打扮起來大約是可以看看的。”
他愛胡扯,彌生也不兜搭他。先頭課上得好好的,硬被他拖出來。眼下也回不去了,就靠在亭柱上朝外看。
角亭正對著後門,門外是一條長而直的水榭,直通到湖上去。那是個小碼頭,太學裡好多儒生回鄉走水路,到年關的當口這裡極熱鬧。昨夜又下過一陣雪,地上都是白的。雕花門兩腋挨牆腳的地方種了成排的梅樹,欹枝伸展。積雪覆蓋下綻出一簇簇的蕊,遠看過去樹頂卻是粉色的。雪啦、梅啦、還有圍牆頂上間或露出的斑斑灰瓦,襯得這琉璃世界詩畫般淡雅雋永。
她撥出一口白霧,心裡感到安寧自在。她一直是個容易滿足的人,因為知足,所以無所顧忌的快樂著。喜歡下雪天,為了賞雪連冷都不怕。她的生活應該來說算比較從容的,她喜歡四平八穩的日子,偶爾來點小情調,自己讓自己高興。
這裡立了一陣,卻見龐囂從廊下拐過來,遙遙招手喚十一娘,“夫子下朝回來,這會子要往晉陽王府去了,傳你隨侍。”
她應了聲,提著袍角迎上去。載清站起來,拔長脖子喊,“彌生,你要上晉陽王府去麼?”
還沒待她回答,龐囂隔空點了點載清,恨不得把手指頭戳到他腦門上去,“你仔細些,帶這樣的頭!讓夫子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
彌生知道龐師兄是顧全她面子,罵也只罵載清一個。自己不好意思,先怏怏紅了臉,細聲哀告道,“大兄別告訴夫子吧!我們知道錯了,下回不敢了。”
龐囂別過臉看她,無奈的蹙蹙眉,“罷了,我不和夫子說。但只這一回,可記住了?”
她點頭不迭,“多謝大兄!”
龐囂邊走邊道,“你是知道夫子脾氣的,他三令五申的話你一再違背,對你可沒有好處。還是自省些,別惹他生氣。近來學裡有些俗務要整頓,朝中又出了大將軍遇刺的事,他心頭積壓的東西多了,心情難免受影響。你再給他添堵,他不高興起來,大家都要遭殃的。”
彌生聽得縮脖子,諾諾道,“我記住了,謝謝大兄提點。”
龐囂復看她一眼,真正的半大孩子!個頭不小了,心智卻還未開足。說她傻,卻很聰明,大事上有副剔透的水晶心肝。說她聰明,有的時候腦子不夠用,總是渾渾噩噩弄不清楚。他私底下嘆息,到底閱歷太淺。要堪大任,只怕還要夫子悉心調理。
彌生跟在龐囂身後進了官署,夫子才從朝堂上回來,一身緋衣金帶,越加稱得丰神俊朗。負手立在幾塊爛泥糊得稀髒的拓碑前,垂首看了半晌,回身囑咐門下行三的晏無思,“先放著別清理,等我回來再說。”又順便瞥了瞥她,“你就這樣去麼?外面冷得很,回去拿件大氅。我在門上等你,快著點。”
彌生領命忙往下處跑,所幸不遠,幾步路就到了。手忙腳亂的摘了暖兜戴上,到太學門口時夫子還沒上車,正站在閥閱旁朝大門裡看。見她來了便踅過身登上高輦,後面有架小車候著,想來是為她準備的。她麻溜鑽進去,馬蹄篤篤開始行進。
撩起氈子看,年味還沒有褪盡,橫街上的一切都是新鮮的。鋪子換了簇新的市招,民宅換了鮮紅的對子和橫批。因著正趕上早市,一路走來全是叫賣聲。街邊上有熱食,蒸籠疊蒸籠,足有五六尺高。架在大鐵鍋上,鍋沿口粗壯的布繩勒不住熱氣,從下往上蓬蓬的蒸騰,把半條街瀰漫得雲霧沌沌,連風裡都隱約含著甜味道。
她平時很少出門,更不知道晉陽王府在哪裡。看車直向西趕,將到金明門時又右轉。探頭一張望,原來已經到了金墉城附近。
晉陽王是聖人第一子,朝野內外名頭響鐺鐺的大人物。權勢滔天,府邸自然也是極盡華麗的。越過高高的門楣,內宅飛揚的單簷廡殿頂像雄鷹伸展的翅。人字斗拱下攢著精美的彩繪,連大門前的基柱都雕成寶裝蓮花紋。這樣的規格是一般親王用不起的,簡直比皇城大內差不了多少。
她暗暗吐舌,僭越呀!聖人還未冊立太子呢,他卻儼然以儲君自居了。難怪常聽師兄弟們說大王琮驕矜自負,人活得太張揚了有什麼好處呢?處處樹敵,叫人追殺。相較之下夫子就踏實多了,翩翩濁世佳公子,恭勤慎密,進止都雅。萬丈光芒都掩蓋在溫潤的外表下,偌大的皇族中,儼然是一股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