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西凡所料,那肖會計果然是個缺口。雖然他交待的資料非常有限,還是給重案組帶來了希望,終於在1月初的時候,肖章為了爭取立功表現,揭發了封元公司的決策角色——總經理黃某和海外XX銀行廖文之間的交易。
這時,年關已經近了。
雖然天氣比往年冷,還是擋不住新年的氣息,這天早晨,組長捏著幾張漂亮的信封笑眯眯進了辦公室。
原來是工商聯合會新春餐會的邀請函,商會每年都會給公署送來幾張貼子,今年恰好輪到了執行處。
“有你們這些小職員平時喝不到的好酒噢,”組長把貼子甩在大高桌子上,道,“西凡大高,你們兩個辛苦,帶上曾曉雲,一塊兒去輕鬆輕鬆吧。”
“太好了。”大高興奮地摸摸頭髮。“要穿晚禮服嗎?”
“你放心好了,沒人會多看你的,大佬們去那裡交朋結友,你們的任務就是悶頭苦吃,少惹麻煩。”
法式的餐會選在香江酒店的大廳,大廳裡座位很少,賓客們端著各自的酒杯餐盤,悠閒地走動交談,身著黑色禮服的侍者們託著美酒干邑穿梭在衣冠楚楚、盡顯奢靡的來賓裡。
果然如組長所說,花團錦簇、衣香鬢影之中,沒人會注意他們三個陌生的政府職員。
西凡、曉雲他們躲在光線柔和的角落裡,只管放開肚量揩油,大高不斷興奮地指點著這個那個在電視報紙裡常見的面孔,偶然還有個別被公署調查的人物閃現其中,更引得大高與曉雲竊竊私語。
晚宴快結束的時候,曉雲意猶未盡,要去再拿一份甜點,大高還要吃水果,兩個人相約著去長桌了,西凡等得無聊,伸手招呼端著香檳的侍者。
侍者應聲過來,用餐巾裹了酒瓶倒酒,西凡道聲謝去接。
“喝那個,胃不會疼麼。”有人在西凡身後輕輕地勸阻。
西凡的手停在半空,片刻,還是把酒穩穩端起,收回來,轉過身。
“是香檳,沒關係。”西凡筆直地站在那裡,看著盛家臣說。
李西凡穿了一身合體的深色西裝,青灰色襯衣上搭配著不扎眼但非常提色的淺咖啡領帶,身材瘦削挺拔,
頭髮短而齊整,修眉朗目,疤痕依稀,再加上幾分沉靜和風霜,二十六歲的李西凡正步入男性最迷人的年齡。
“香檳也不好,”家臣緩慢地說,把手裡的果汁遞過來,“西凡,你的胃太糟糕。”
西凡稍稍退了半步,抿一口香檳,搖搖頭道:
“謝了,白給的好東西,太危險。”
家臣愣了一下,沒有多說,把果汁放在侍者托盤上,換了一杯香檳,揮手讓他離開。
“最近還好嗎?”家臣問。
“還好。”
看了一眼四周,西凡說:“不見黃小姐?”
“她有些不舒服,所以沒來。”
家臣回答的時候沒有一點窘迫,讓西凡不由暗歎他的沉著,往日的犀利中夾雜著一絲落寞,三分蕭索,盛家臣的氣韻看著反而出奇地好。
“眼睛怎麼樣了。”家臣溫和地問。
“怎麼說呢,”西凡笑笑,“比四年前好,比七年前差。”
家臣點點頭,沉默了片刻才道:“西凡,我聽說你在西環租了一間房子。”
西凡冷冷說,“盛先生,你跟蹤我。”
家臣坦然看著西凡,“沒有,是不久前,我在街上看到了你,才知道你回了香港。”
“哼。”西凡低頭搖晃手裡的香檳,只剩下一個底兒了,琥珀一樣變換著光彩。
“西凡,結婚以後,我就要搬回大宅了,你如果願意,回那套公寓住吧……。”
西凡猛抬起頭,嘴角挑起來,卻不是善意的笑。
“盛先生,你在賄賂我嗎?”盛家臣既然調查了他,自然明白自己現在的角色。
“我只是想,你或許可以……照顧大狗。”
“我沒有興趣。”西凡簡單道。
家臣無言看著西凡,漸漸地,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也好,”家臣挺直身子,輕輕抬起下巴,道,“這麼說,賄賂不成功嘍。”
突然間,西凡似乎感到了撲面的寒意,一邊暗自嘲諷盛家臣的多變,一邊神色從容喝下杯子裡最後的香檳。
“西凡!”
背後遠遠傳來曉雲的叫聲,西凡看看錶,時候果然不早了。
“我女朋友。”
“挺漂亮。”冷冷地看著西凡的背後,盛家臣深邃的眼睛裡有變換的寒冷。
“謝謝。”
西凡衝著盛家臣欠欠身子,低聲作別。
“盛先生,法庭上見。”
說罷,李西凡轉身離去,看著那堅硬的背影,盛家臣舉起手裡滿滿的杯子,仰頭喝下。
“你認識盛家臣?!”看著走過來的西凡,曉雲和大高難掩臉上詫異。
“不認識,”西凡似乎有點神不守舍,“和他碰巧一起點香檳,聊了幾句。”
黃某是個硬骨頭,握著肖會計提供的證據,經濟罪案組跟他軟硬兼施地泡了將近十天才打破了他的防線,迫使他答應與警方合作。然而當黃某交待完之後,大家發現了一個棘手的問題,雖然部分證詞指向盛氏最高階層,但是卻沒有任何明確的證據能夠證明盛家臣也參與了洗錢的過程。
調查一時陷入了僵局。
不過,後來在一次約談中,黃某偶然向調查人員提及了盛氏內部的一個秘密文件,自己曾經在盛家臣的允許下開啟這個文件,發現裡面有封元公司把來路不明的錢與合法存款混合時的明細表,但是後來文件的密碼變了,自己就再也沒有進去過。
重案組並沒有為此太過欣喜,像這樣的文件或許是個有用的線索,但更可能的是早已經被刪除。
組長和西凡商量後,還是決定不放過這個機會,半個月以後,公署的電腦技術人員終於突破了盛氏的防火牆,在其內部網上發現了一個可疑的檔案,但是苦於密碼不能破解,大家忙了整整三個星期,試遍了各種手段,還是一無所獲。
今天是週末,曉雲卻沒有來,陪著父母去上海了。
西凡沒事,吃完晚飯,晃了晃,又不甘心地坐了下來,看著電腦螢幕,想看出個洞來。
平時在辦公室裡,大家都說他是個工作狂,西凡也承認,碰到了盛氏的案子,自己真是缺了一點平常心。
盯著螢幕,連續看了幾個小時早已爛熟於心的資料,西凡冥思苦想,不得要領,7年來的財務報表,怎麼看怎麼合法,若是按照現在的證據和黃某的證詞,根本就動不了盛家臣一根汗毛。
快12點的時候,西凡又重新點開了盛氏內部網上那個神秘的檔案入口,藍色熒光下,西凡看著閃爍的Password,無奈地輕輕敲擊著鍵盤。
除了一些正常的解密手段,調查組把盛家祖宗八代的生日祭辰結婚年月都拿來試遍了,還是一無所獲,西凡俊秀的臉上眉頭緊鎖,心裡一片迷茫,盛家臣能把什麼不易忘記的東西當作密碼呢?
實在累了,西凡吐口氣,扯下領帶,到洗手間裡去洗臉。涼水衝上來,一陣快意。
“叮噹”,隨著一聲輕響,一個小東西從襯衣領子裡滑出來,碰到了白瓷的臺子上。
是曉雲送給他的護身玉佩,西凡把鏈子上的玉佩塞回去,過了10秒鐘,又拉了出來。
五分鐘後,西凡在一個紙箱子裡的角落裡找到了一枚烏黑的戒指,簡單的設計,莫名的貴重金屬,圓環內側是花體的鋼印。
西凡握住那戒指,慢慢坐倒在椅子前面,閉上眼睛,那一刻不知為什麼,心裡突然變得緊張。
修長的手指熟練地敲打,西凡輸進去戒指上的日期。
THEPASSWORDISINCORRECT!
西凡心裡發酸,不由嘲笑自己,卻忍不住又試。
再輸,還是不對。
西凡想了想,把年份放在了前面,手指飛快地移動。
LS19931021。
隨著一聲短促的音樂,計算裡裡傳來了一個機器化的聲音,“WELE!”
檔案一層層開啟,盯著螢幕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大概有十分鐘,李西凡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盛家臣好糊塗,這種紀錄為何保留。
西凡腦中迅速轉動,按照上面的賬目來往,盛氏屬下有兩個公司涉嫌洗錢,金額大約7000萬,作為決策者的盛家臣,刑期當在七到十年左右。
房間裡只有電腦的螢幕藍藍照著四周,呆坐在那裡,西凡抱起胳膊,依然疤痕累累的右手食指輕輕地抵在了唇齒間。恍惚咬了半日,西凡覺出疼來,放下手,指節上滲出了血絲。
然後李西凡機械地從抽屜裡翻出一張軟盤,插進了機子。
四月初,廉政公署執行處第一次正式約談盛家臣,盛氏和江永集團同時對外宣佈,盛家臣先生與黃鞍華小姐的婚事因故推遲。
執行處是一個半圓形的大廳,因為一切都在非常低調的情況下進行,所以並沒有出現處長擔心的媒體介入和包圍,但是盛家臣和律師進入圓廳的時候,依然引起了無數的矚目,如果執行處和經濟罪案組能夠聯合抓住這隻大狐狸,那盛家臣無疑將是下半年香港最大的頭條。
……
調查室裡空空蕩蕩,四人兩方坐定。
“請問要咖啡嗎?”大高前前後後也調查了盛氏三年了,今天卻是第一次跟盛家臣本尊交談。
“茶就可以了。”盛家臣微笑著欠欠身子。
……
“請問你是否認識海外XX銀行經理廖文。”
“認識,算不上深交。”
“您是否曾經在1995年二月要他改動與封元集團有關的賬戶紀錄細節?”
“這是個誤會。”
………………
隔壁的監控室裡,坐在巨大的單面玻璃後面,李西凡雙手相扣抵在下巴上,一言不發地看著對面的調查。
他怎麼還能如此鎮靜,難道這樣,都不能擊潰那張虛偽而冷酷的臉嗎?
他一生最在意的東西,他用盡了所有智慧和詭計奪來的東西就要被拿走了,他怎麼還能如此裝模作樣,滿面從容,就象當初一樣。
“哼,這傢伙簡直像是來喝茶的。”
連閱人無數的處長也忍不住了,在西凡旁邊自言自語,“他再狡猾也沒用,這次他是死定了,李西凡,真是多虧了你的功勞啊。”
似乎被連日的鏖戰累壞了,李西凡沒有回答,他只是低下頭去,慢慢把臉埋入了掌心。
五月底,香港東區裁判法院開始開庭審理盛氏一案,該集團董事長盛家臣被控一共六項罪名,其中包括涉嫌賄賂、鉅額財產來源不明和非法清洗黑錢,同時被提起公訴的還有原封元公司總經理黃克強以及海外XX銀行副總經理廖文。盛氏的案子涉及的金額雖然只有七千萬港幣,但是還是對盛氏集團旗下各公司造成了巨大的打擊,數家上市公司幾乎無一例外的經受了案情的衝擊,紛紛跌至谷底。
接下來是將近半個月的法庭辯論,盛家臣聘請的三位資深大律師唇qiang舌戰與政府公訴人百般周旋,若不是那片磁碟上無可辯駁的證據,公訴方真得幾乎無力招架。
案子涉及到剛剛成婚的鑽石王老五,港島各路記者無不興奮莫名,電視報紙每日報道分析案情,盛家臣的出鏡率一時奇高。
茶餘飯後,男人們津津樂道精彩的辯論,女人們則滿眼桃花,對盛家臣在法庭上的冷靜和沉默傾心不已。
鏡頭裡,盛家臣惶惶不安的未婚妻從不曾缺席,只是盛家臣擔心於案情,似乎很少回頭看顧。
聖誕節前夕,東區法院正式宣判,那天,經濟罪案組的人員幾乎傾巢出動,西凡自然也不例外,前往旁聽。
案子選在第三審判庭,大約能容納一百五十人左右,西凡坐在角落裡,沒有人在意。
除了家臣的未婚妻黃小姐,盛家的人裡面西凡就只認得盛家琳,他曾經在大宅的客廳裡見過她的照片,不過照片裡的家琳只有十來歲,現在的家琳卻已經是個少婦了,想來這次是特意為了家臣的事回國。
盛家臣自從走進法庭,就一直沒有回頭。
長長的判案書讓法官念了將近三十分鐘。盛家臣象往常一樣,聚精會神地聽著,偶然低頭和旁邊的律師說句話,又直起身來。
宣判的時候到了,被告和公訴人紛紛起身,站在被告席上,盛家臣穿著昂貴考究的西裝,身形挺拔,似乎毫無倦怠。
“……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法院認定盛氏集團董事長盛家臣四項罪名成立,判處有期徒刑五年,並當庭羈押!”
一片譁然中,案子塵埃落定,浮華冠蓋,盡成昨日黃花。黃小姐弱不勝衣,哭倒在身邊的朋友懷裡,突然迸發的哭泣聲成了法庭上最後的點綴。
盛家臣面無表情,低聲交待律師了什麼,然後伸出雙手,讓庭警帶上了手銬。
西凡坐在角落裡,動不得分毫。
五年,夠麼,家臣?!
盛家臣聽見了似的,突然回過身,目光在亂紛紛一片喧譁的旁聽席上緩緩掠過,看見西凡,家臣嘴邊隱隱有了笑意,他輕輕揚起手腕,給西凡看那精鋼的手銬。
看著盛家臣臉上毫不掩飾的釋然,在那一瞬間,李西凡突然又一次嗅到了陰謀的氣息。
盛家臣聲稱不會上訴,黃鞍華小姐單方面宣佈解除與其婚約。
西凡看著手中的報紙頭條,不覺有些發呆。
結案後,調查組隨即解散,警署的人陸續撤走,公署的人也各自搬回了自己的辦公室,開始享受短暫的清閒。
“噹噹。”
外面傳來了有節制的敲門聲。
“請進。”西凡抬頭。
門開了,來人居然是顧章。
放下報紙,西凡站起身來。
顧章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李西凡了。
盛家臣的事似乎沒有影響到他,最起碼,他依然看起來神色泰然,脊樑挺直。
“西凡少爺。”
聽到這稱呼,西凡忍住嘲諷,指指椅子說:
“顧先生坐。”
顧章搖搖頭,徑自上前,遞給李西凡一個信封。
“董事長知道你們在調查盛氏,半個月以前,他交待我,若是被起訴,就在他被判刑後把這兩把鑰匙交給你。
一個是公寓的,另外,是他在匯豐銀行的一個保險箱。”
西凡默不作聲接過來,從信封裡倒出鑰匙,放在手心。
“董事長讓我告訴您,保險箱裡有點東西,希望您務必看看。”
第二天,西凡請了假,去到匯豐大廈的地下一層,在層層疊疊的櫃子裡,他找到了盛家臣留給自己的東西,沒有當場開啟,西凡帶著牛皮紙袋徑自去了那座久違的公寓。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西凡閉著眼睛打開了房門。
踏上鬆軟的地毯,向前15步,左拐6步,是個博物架,西凡順手把鑰匙放在一個托盤裡,是的,托盤還在這裡。西凡睜開眼睛,回過頭去。
記憶裡,這是一個舒適的空間,只是沒想到居然這麼醜陋。
簡單重彩、現代直角的裝飾配著圓頭圓腦的傳統木器,怎樣看都不順眼,天知道盛家臣的審美觀原來是這般水平。
西凡眼睛掃過一側的廚房,不經意回頭,嚇了一跳。
陽臺這邊,黑乎乎的,一條陌生的大狗一動不動站著,尾巴夾著,陌生的眼神,警惕的姿態。
西凡愣怔怔看著它,記憶慢慢地侵襲,這就是大狗麼,雖然家臣說過他是黑色的,在自己的心裡,卻莫名其妙地總覺得大狗是淺淺的棕色,它還住在這裡,這兩個星期誰在照顧它?
大狗顯然早已經忘了西凡,不過,他應該還記得家臣。
“大狗。”西凡的聲音有點哆嗦,努力咧開嘴角,他衝著大狗笑笑說,“對不起。”
牛皮紙袋裡,是一盤磁帶。
西凡左右轉了轉,漸漸想起來健身房裡有一套音響,找到那裡,幸好還在。
把帶子塞進去,按下播放之前,西凡有片刻的猶豫。
該不該聽它。不知盛家臣那種人,在這兒又埋了什麼鬼心思。
可是已經晚了,磁帶沙沙轉動起來。
突然,房間裡響起了一聲輕而澀的吉他,熟悉的旋律點點瀰漫起來……。
本以為會是家臣的留言,一瞬間,西凡困惑不已,這不是自己當年在錄音棚裡灌製的伴奏帶嗎,家臣為什麼會留下了這個。
正想著,房間裡傳來了家臣的聲音,西凡愣愣地,似乎被別人用錘頭狠狠地打了一下,無波的心情驟然傳來陣陣激痛。
歌詞已經被他改掉了,家臣的嗓子不夠婉轉,但是磁性低沉的音質和準確的調子很容易讓人忽略那小小的缺陷,西凡疲憊地閉上眼睛,慢慢把頭靠在了牆上。
他一定就是在這個房間裡錄了這盤帶子,因為偶然,裡面能聽到大狗輕輕的叫聲。
……
我曾經忽視你無辜的眼睛,
我曾經不在乎你酸澀的笑容,
傷害你倔強的心靈,放手你孤獨的背影,
因為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會有你所說的愛情
……
漸漸地,西凡腦子裡浮現出了一個似有還無的情景,就像某個午後,在這個廳裡,自己在彈,家臣在唱。……
……
親愛的對不起我出賣了你的真誠
只希望時光可以模糊那不堪的曾經
可知道黑夜裡我已經學會側耳傾聽
聽你輕輕叫我的名字還留下了遙遠的回聲
……
親愛的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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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我表示歉意。不是沒有結局,而是我貼上少了,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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