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罩著暗寂氣息的深夜來臨,
前幾個小時前外面還依稀傳來皮諾可和奇利柯玩著撲克牌的玩鬧嬉笑聲,
到現在空間裡已經平寂的沒有任何雜音。
收拾了水管漏水噴濺的一地殘局,
吃過奇利柯簡單準備的幾道清淡的家常菜後,
就一直待在診療間處理今天看診病人下午在市立醫院做的斷層掃描,
得到了預料中的壞結果,一臉凝重的黑傑克將右手背託著下巴。
平擺四散在桌上、被放在桌邊左側的檯燈,聚焦著有些冷歛的光源,
讓灑滿自己字跡的病歷透著慘白的反光。
左手拿著的黑色鋼筆無意識的在手指間反覆旋轉,
腦袋的思緒因為沒有下一步處理的邏輯整合而停滯,
只有單一的生與死,讓想法瞬間只能落定的安靜了下來。
突然原本靜寂的安寧裡傳來擺放在客廳一角許久,
本來是皮諾可當初想當氣質美少女吵著想學,
過不久卻又因為懶惰而放棄的,
自己隨手和別人收購來的二手古典鋼琴,優雅和緩的音律輕柔的迴盪。
凝神專注的聽了一會,低音部的和絃安穩沉靜,高音部似乎疊著夜的無聲言語,
輕盈的響徹夢境,是屬於夜神的詠嘆調,蕭邦的『夜曲』第二號。
黑傑克將鋼筆輕丟到舖滿病歷的桌面上,輕推開門往充滿沉靜音律的客廳走去。
奇利柯削瘦的影子拉長在外面透進的微藍光線裡,
修長的手指動作柔軟優雅的遊走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
眼睛輕閉,完全將自己投入沉浸在流暢傾瀉音符中。
另一旁在沙發上裹著奇利柯的暗綠色毛毯的皮諾可,
在柔和的樂聲陪伴下已經進入安穩的沉眠。
『我吵到你了嗎?』
彈到中段的小節結束後,奇利柯將手指停在琴鍵上,柔聲的問。
『不會。』
黑傑克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單肩倚著牆壁。
『剛剛跟她玩撲克牌輸了的懲罰,你家那個小傢伙,
說想聽我彈琴,要彈到她睡著為止,看來根本不需要花太多時間嘛。』
奇利柯輕著笑拿起放置在旁邊鋪蓋琴鍵的紅色絨布。
『沒關係,你可以繼續彈,反正皮諾可一睡怎麼樣都吵不醒的,
而且我也很久沒聽到一首像樣的曲子了,她最後一次彈給我聽的是
七零八落的小蜜蜂。』
黑傑克說著輕坐到皮諾可身邊,動作輕柔的替熟睡的她拉好毛毯。
奇利柯輕笑的撐起身,繞進廚房從壁櫥裡拿出2個馬克杯,
細心的將上面的水珠用潔淨的紙巾擦拭乾淨。
『在不會照顧自己方面,你似乎也沒什麼跟我說教的資格嘛。』
奇利柯腳步輕柔的走到黑傑克身邊,將黑傑克專用的黑色馬克杯放到桌上。
濃醇香甜的白色絲霧從杯裡縈繞而起,散發香濃的可可香氣。
『你當我是皮諾可啊?』
黑傑克輕笑著把杯子拿起喝了一口,
溫厚甘醇的甜味和一抹適中的微苦盤據在口中。
『你以為我會這麼不識相在這個時間點還泡咖啡給你喝,
已經凌晨2點半了,你也差不多點,身為醫生還操勞到爆肝那就好笑了。』
奇利柯將身體輕靠在鋼琴邊,慵懶的喝著自己手上的可可。
『已經擴散到胃的淋巴腺了。』
黑傑克輕嘆了一口氣將眼睛閉上,向後靠陷在軟皮的沙發椅墊中。
其實從奇利柯搬進來之後他們就一直很有默契的
不提起任何關於彼此領域內管轄的事情,
奇利柯從不詢問,黑傑克也不會刻意交代。
只是很單純的分享空間跟生活,怕刻意的詢問或窺探,
一個程度或力道的不留意,
就會觸犯到彼此不容一分質疑的偏執。
對於黑傑克竟然會主動跟自己提起手上患者的情況,
奇利柯不能否認的有些訝異,在他還沒探清他能對自己容許的放寬範圍到
什麼程度之前,他選擇暫時默不作聲。
他們之間總是存在著尖銳的刺探和已經形成默契的牽制抗衡,看似矛盾,
卻反而讓他們走在完全極端兩頭的關係保持著安穩的平衡。
『他知道自己的狀況,希望自己最後的時間不要在醫院度過。
照這個狀況來看,應該最多就剩半年了。』
黑傑克說著起身走回診療間,
一會便拿著原本擺在診療桌上的64切高階斷層掃描圖,親手遞給奇利柯。
奇利柯沒有讓黑傑克發現自己接下前瞬間退卻了幾秒的遲疑,
今天是他第一次發現,黑傑克其實在某方面非常出乎意料容易卸下心房。
『已經擴散到遠處器官,開刀也沒用了。』
奇利柯專注的看著掃瞄圖,凝結盤據在器官內的陰影。
『我明天打算將醫療費全部退還給他們。』
黑傑克將細長的眼簾覆住毫不掩飾頹喪的雙眼。
『他們?』
奇利柯開始直接的丟出疑問。
『他是山邊的偏遠鄉鎮裡唯一的醫生,在那裡為居民奉獻了一輩子,
直到他在一次出診時上腹部和背部劇烈疼痛,
居民送他到鄰近的小醫院,做了腹部超音波斷定是胰臟癌,
而且情況已將相當嚴重。
他的妻子前年也去世了,膝下也無子女,
那裡的居民就聯合號召募捐,要請我醫治這位老人家。』
黑傑克邊說邊用食指指腹輕撫上唇,這是他在感到微微的焦慮時,
無意識的慣性動作。
『募了多少?』
『10萬美金。』
聽到這個數字奇利柯迅速的吹了一聲驚嘆的清亮口哨聲。
『要是我真的時日無多了,也不會想離開自己最愛的地方。』
奇利柯邊用舌尖品嚐可可濃鬱微苦的香氣,平靜的說。
『你能提供的指引跟協助就到這裡為止了,
接下來就只有病人自己,才可以決定自己最後的善終。』
第一次,沒有在這句話出口之後掀起即刻的反駁。
黑傑克陷入了瞬間的沉默,只是安靜的凝視自己交叉在胸前的手指,
一直以來自己就選擇獨自前行,獨立拆解對抗病症中的各種疑難,
但和死神開盤的賭局不可能只有一面倒的優勝,抗爭的籌碼因為逐漸的惡化
而漸漸慘賠的時刻也是不可避免,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珍貴的生命在掌心
失去原先飽滿沉甸的重量,破壞殆盡之後就只能任由它細碎的流逝在手中。
這樣其實….很差勁…。
黑傑克下意識輕擰起眉間,交叉的手指掐緊了一點力道。
明明,平常就對眼前這個男人秉持攜帶的論點充滿輕蔑的不屑,
其實自己很清楚,跟他說這些只是希望能依靠到一點分擔,
也許,還是需要有人可以一起面對這個對自己來說,
不管遭遇多少次都會備感無力的艱辛時刻。
說出自己想要在此刻聽到的話…。
『你不需要有任何罪惡感,不管是誰跟我說這種情況,
我都會回答一樣的話,況且你說出來,不就是想要我這樣對你說?』
奇利柯說完將手上的可可一口飲盡,沒有再多探視黑傑克臉上老實的毫不遮掩
的複雜表情,轉過身去將修長的手指放回琴鍵上,再度輕閉起雙眼,
輕柔的用手指滑出第一個音階。
和這個人坦誠最底層被深埋的內心,為什麼可以這麼安心…。
黑傑克第一次發現眼前這個人,也許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了解自己。
之後沒有在交疊任何話語的2個人之間只有溫柔的音律穿透迴旋,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奇利柯停下彈奏向已經一片寂靜的身後看去,
黑傑克將自己埋陷在沙發裡完全的進入深眠,臉上盡是放鬆的疲憊。
奇利柯輕聲的將琴蓋蓋回,動作輕緩的讓腳步不發出任何音息,
先將皮諾可安靜的抱回房間柔軟的床上,
再折回客廳拿起褐色桃木邊角桌裡的白色毛毯,
披蓋住黑傑克穿的十分單薄的上身。
隨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肩膀微倚著他總是溫度偏高的手臂,
將緊掩住自己右眼的皮製黑色眼罩脫下來,
沿著眼窩凹陷分裂的傷痕一下接觸深夜濕涼的空氣,
牽動似乎還會細微疼痛的錯覺。
看來,今天終於不會再被輪迴般的惡夢驚醒了。
奇利柯隨著黑傑克在身邊規律起伏的平靜呼吸,安穩的閉上眼睛。
隔天一大早就出門前往山邊的小鎮告知病患狀況的黑傑克,
約莫傍晚的時間身邊懸掛了滿佈的陰暗回到家,
連跟奇利柯輕微的照應都沒有,就反常的將自己關在寂靜的診療間裡。
『醫生說他不想吃。』
晚餐時間診療間仍然沒有因為叫喚而有任何動靜,
試探的敲了好幾次門的皮諾可似乎被黑傑克身邊散發的陰鬱氣息影響,
微嘟著嘴踱步的走回餐桌前。
『沒關係,妳先吃吧,我待會再幫他送進去。』
奇利柯對整張臉都皺在一起的皮諾可安撫的說。
『醫生只要心情不好就會像刺蝟一樣不讓任何人靠近。』
皮諾可低聲的抱怨一邊扒起一口起司香濃的野菇燉飯。
接近晚間10點奇利柯將皮諾可哄上床安睡之後,
走到已經沉寂了一晚的診療間前,輕叩了幾下緊閉的門板。
沒有任何回應。
『我進去囉。』
輕轉門把察覺沒有反鎖的奇利柯將門開啟了一條縫隙,
透進的光束瞬間劃開整個漆黑的室內。
踏進完全沒有充斥光源的室內,黑傑克孤然的身影就坐在單人的、
鋪著白淨床單的診療床上,包裹相疊在一片黑暗之中。
本來就因為忙碌而總是無法整齊歸位的桌面灑滿的散亂的資料,
空間裡獨有的藥劑氣味依舊瀰漫在凝結的空氣中。
『你今天到底都有沒有吃飯?小不點很擔心你。』
奇利柯難得口氣嚴肅的跟他叮嚀的說。
『他們一聽到他們敬重的老醫生沒救了…。
全鎮的人在他們集會的教堂裡哭著跟我下跪……。』
黑傑克的聲音比平常還要低沉沙啞,淺淺的起伏著顫抖。
『噓。別說了。』
奇利柯接觸到他幾近崩落的情緒,走上前用自己微涼的掌心
輕柔的擲起他躁熱的手。
『別說了,我不想看你痛苦。』
將他的手輕抵在唇邊,奇利柯如同在對待高潔的眾神留下
的最貴重寶物一般的慎重輕吻他柔滑的肌膚。
感覺到奇力柯冰涼唇瓣的撫觸,
黑傑克瞬間感覺燒灼的熱度迅速延著眼眶蔓延,
敏銳的面板掀起一陣激動的微麻。
『你今天…還可以彈琴給我聽嗎?』
黑傑克沒有抽離被奇利柯輕捧的右手,
釋放完全溫柔的語調誠懇的問。
『我隋時願意為你而彈。』
以經多久了?
沒有像你一樣因為生命的消逝感到近乎不可承受的無助?
天使們早就不再施捨給我任何憐憫,
他們是不是憤怒了?
因為我是如此虔誠的奢望,
能夠一直陪伴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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