蘚描出的‘九天璇星圖’裡,以及這地上水流刻出的‘十二歸元陣’中。還有這幅畫……”他看著那畫像,一字字道:“是我輸了,是你贏啦!鳳文,嘿嘿,鳳文!好啊,好啊……”他長嘆一聲,突然又吐出一大口血。
喻餘青定定看了一會那龍蘚閃爍出瑩光連成的細線,只覺得氣息一暢,心頭一寧,外物全然摒棄在外,旁人的雜聲也全然不聞;恰才被攪亂的內息便逐漸平和下來,知道這的確是一門高深的武功。再細看那地上水流走勢,隱隱覺得和先前在十二樓中自己困入的鐵索陣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加印證,果然許多疑難全都迎刃而解。忍不住問道:“祖師爺,鳳文到底是什麼?您這兩樣功夫高得很,當真施用起來,也未必就輸了。”
汝鳳生卻搖了搖頭。他好像極度疲憊,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倒下。“你自己也怕那小子,卻不知道原因。好吧!反正你也倒黴要在這裡陪我死了,就讓你做個明白鬼。鳳文是我們習武之人的剋星,越是精研武學,領悟越接近上乘的大家,便越是受它影響。它能將我們一世的窮思竭慮、勤懇修為,盡數付諸流水。”
喻餘青想起恰才自己一時混沌,便彷彿自己不再是自己,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那是類似於化功大法、滅息相劫一類的武功嗎?”他問的這兩樣都是散去人多年積攢修為的武功,也通常被認為是邪教妖法。
“那卻不是。以自己之力化去旁人修為的武功,若是自己修為不夠,氣息不通,那也不能。但這門本領卻不是,他從根基處便完全不同,應該說全然相反。……所以那小子說這不是武功……嘿嘿,的確不是,硬要說的話,這是一門‘反武功’!”他說到此處,怔然不語。
莫說他勝負心極強、自負獨步天下,卻又自卑得無以復加,為人狠戾善變,刻薄寡恩,要說他一意孤行、非要強求,倒是十分可能;卻獨獨與“心灰意冷”四字沾不上邊。但此刻他的的確確心灰意冷,萬念俱灰,方才放下斷龍石,將自己困入這墓穴之中。這墓穴雖然早許多年前便已建好,但設下這斷龍石,將自己武功要訣全刻在四壁之上,卻多是怕死後旁人對自己屍身不敬,也是自負自己武功蓋世,旁人不配得傳,還不如一併帶入墳墓;更兼這世上除了這幾樣東西以外,別的也不值得作他陪葬。
但也正是因為他武功蓋世,領悟了沈忘荃的真正用意只在轉念之間,受到的震撼便也遠勝常人。他想象沈忘荃身為武學名家,孤詣百年,只為悟出這一套能將此生立命之本化為流水的心法竅要,那其中得懷抱有幾多恨意、幾多仇怨,方才能做到這個地步?要將他折辱成什麼模樣,才肯幹休?那已經根本不是輸贏勝負的問題——他想要毀了他。
汝鳳生從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深愛著他的那個人,同時也深恨著他。他記憶中的男人溫柔和煦,對他千依百順。他想那不過是一時負氣,總會好的,會像以前那樣回到自己身邊,他賭氣說你不回來我便不下山一步,這一等一諾,人間已是百年。
他不知道這鳳文沈忘荃於百年前便悟得了,也不知道那時他根本無法行動,無法呼喊,雙手縛上鐵索,喉頭穿過鐵鏈,被困在那鐵索布成的陣法當中,被逼著用嘴叼著筆桿一字字將它寫下來。那些橫豎裡當然有痛苦,痛恨,焦慮和無望的等待,也有掙脫、消弭、脫於形體、雜糅萬物後模糊了的邊界,至於最終釋然歸空,自有而無,乃是遭遇極境後他能夠通達的唯一途徑;這一了悟的過程,卻是掙扎著由求生到求死,靜默而寡言。
“我不是沒有想過他會贏,但我沒有想過他恨我。”汝鳳生喃喃地道,“所以我一直在等,他卻始終不回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我也不必再等了。……”
喻餘青奇道:“祖師爺,沈老前輩不能來找你的原因,難道你真不知道嗎?他早已經過世了啊。”
汝鳳生自然不信:“那是不能的。他身上和我種了同樣的蠱種,你也該明白;一體兩枝,同生同死。若不是這蠱,我怎能活到如今這把歲數?”
喻餘青道:“具體我也說不清楚,但他的遺體被塑成金身,放在十二樓頂樓已有百年之久,要由他掌中傳下‘鳳文’……這些都是我們親眼所見。”此時黑暗之中,天頂上的瑩瑩微光便如十二樓頂上那日一般,他想起舊日情形,只覺得恍如隔世,緩緩將自己所知的情形說給蟾聖知曉。
王樵在石室之外,隔著這巨大無儔的斷龍石,無論他如何焦急敲打,喻餘青卻並不迴應。他現在由於領悟了鳳文上第一層的功力,明白音聲希同的道理,因此雖然隔有如此介質,卻仍然隱隱約約能聽見風中傳來他們的些微對話。王儀就聽不見絲毫聲音,只臉色蠟白,道:“我去找人來幫忙。”
王樵卻聽得反而逐漸清晰,聽他與蟾聖二人對答,不由得也是一怔:“阿青怕我,為什麼?他是故意放脫我的手的。他不想和我在一起麼?”他緩緩前傾,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石壁上,用力地喊他的名字;但石壁不答,回聲震得他自己耳鼓作痛,雙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亂成一團,自己原本的心境便散得亂七八糟,彷彿半瓶水在杯子裡夯啷作響:他剛才那麼痛苦,也是因為我麼?我幫了沈老師的忙,卻無意中害了阿青?鳳文對習武之人大大有害,那是不是從根本上便是錯的?
他原本心無掛礙,自然雲在西湖月在天;如今心隨情意纏綿而動,便犯了最初三問當中“纏情無意”一問,剪不斷理還亂,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那木香襲人侵腦,趁虛而入。
王儀奔至殿外,卻見三鬼正跪在殿前,隱隱約約可以望見遠處山道上齊齊地跪了一片教眾聖徒,朝著後殿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人數之多,氣勢之震,彷彿隱隱帶起一陣塵煙。遠處傳遞烽火訊號,底下隱隱吹起悲切淒涼的號聲。王儀急道:“還磕什麼頭?快去幫忙,想辦法把石頭抬起來!”
三鬼古怪地看著她,趙朗道:“師尊早已交代過了,斷龍石放下,便是他殯天之兆。我們身為弟子,怎麼能不尊號令,去擾他長眠清靜?”
王儀驚道:“可是他……他還沒有過世啊!”
鍾士貴道:“那是自然。那機關就設在後殿當中,若他老人家已然歸天,如何能夠扳動機關,放下這斷龍石?這機關墓室,本就是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思。”
王儀不知該怎麼勸說,心下慌亂,彷徨無計,道:“可是……可是……你們的師弟還在裡面啊?你們難道要見死不救?”
三鬼都“啊”了一聲,顯然頗為可惜,但彼此互看一眼,卻也似乎無計可施,那石頭乃天然生成,懸于山巖上,是蟾口的一部分,日積月累,底部厚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