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丞相抿唇徘徊了一下,心裡忽然有什麼裂開了似的,他慌忙拂袖便離開了。花匠看著他背影不見了,方才滿懷喜氣地上廚房去吩咐。
屋裡日光昏昏,竹簾拉著卻擋不住暖風。床榻上童子睡熟了,只露著一個腦袋在外頭,粉瓷模樣像極了海外那些可人的娃娃。
忽地,一陣風飄過來,吹起了紗幔,一隻手打起簾子,悄步走進床榻。虞景明坐在床沿,掖著潮水袖子,垂眸瞧著熟睡的童子。
看了一陣,虞景明伸手欲解開包在童子頭上的帕子。這時房門忽然被開啟,一陣香風,是花匠提著花藍子走進來了。
花匠轉過簾子,屋內四下無人,見童子睡得安穩,便輕輕巧巧地一瓶一瓶插花。回頭見童子翻身蹬開了被子,上前去給他掖好。
“好渴,要喝水……”童子夢囈般喃喃。
花匠湊近了點聽,才聽清他在說什麼,匆忙去倒了熱水來,扶著童子的背一點一點餵給他。童子渾身沒力氣,搖搖晃晃地,一不小心將頭上的帕子弄散了。
虞景明側身藏在紗櫥後面,從小縫中可以看到裡頭的光景。只見童子頭上的帕子散落了,頭髮垂下來,卻分明是一頭烏髮!
怎麼可能?!虞景明半點不敢相信,他時間掐得這麼精準,如何也應當看到那人所說的白金色的頭髮啊。
花匠不緊不慢地把帕子撿起來,再細細地包好。眼梢轉過去,狀若無意地掃過紗櫥,垂眸笑了笑。
童子喝夠了水,迷迷糊糊躺下去。花匠嘴角噙著笑,溫聲哄著他睡安穩了,才起身去放茶杯。
虞景明正轉身要走,一回身卻見眼前一黑,一股大力把他按在牆壁上,喉嚨就被人掐住了,與此同時他聞到了凜冽的花香。
“看了這麼久,看清楚了吧?”花匠扣著他喉管,強迫他抬起下巴來。
“你……”虞景明想說什麼話,但花匠手上又用了點勁,險些把他喉嚨掐斷。
花匠挨近他一點,鼻挺眉高,他早些年從戰場上下來,身上有種凶氣。他雖伺弄花草,但終究是手上沾滿鮮血的武人。
“果不其然。”花匠沉著聲音,眉宇間有種瞭然的神色。他目光冷硬,煞氣橫生,方才那喜笑溫暖的神情全都消散了。
“老爺說的不錯,你果然是骨頭賤,給你點好臉色胳膊肘就往外拐。”
“你幹過很多背叛老爺的事了吧?以為我不知道嗎?我流的血比你喝的水都多。”
“顏知歸是怎麼被抓的?你沒見到那場面吧?你除了躲在背後唯唯諾諾你還有什麼本事啊?!”
花匠最後一句幾乎是咆哮出聲,他一下子把虞景明摔在地上,桌子一角撞到虞景明腰上,花瓶哐啷一聲碎了一地。
虞景明怒吼,聲音中卻帶著哭腔:“聖命難違!你以為我不想殺了那個狗屁皇帝嗎?他剜了顏知歸的膝蓋骨啊!我當時就在旁邊看著,兩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而你呢?你又在哪裡?你又在哪裡?!”
花匠一手把他扯起來,眼中岩漿翻滾,地裂天崩:“你剛才……說什麼?”
“皇帝剜了顏知歸的膝蓋骨啊!他站不起來了……”虞景明的眼裡忽然滾出老大一滴眼淚,“再也站不起來了……”
☆、上游
花匠從戰場上下來,什麼生死沒見過,他一身的鐵骨像錚錚的松柏,可偏偏在這時候,那雙握過刀劍畫戟的手,竟顫抖了起來。
“你混蛋!”花匠怒吼出聲,一步跨過去把虞景明鎖在牆上。旁邊是紗櫥,還有一扇屏風,矮桌上的香爐被虞景明帶了一下,摔落在了地毯上。
花匠一腳踹開那個香爐子,虞景明的後腦被撞擊了一下,全身的骨頭都像要散架似的疼痛。他瞪著眼睛,眼淚滴到花匠的手上,竟是燙人得灼熱。
“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難受嗎?”虞景明咬著牙齒髮聲,“我比你更早進丞相府,我在那間屋子裡鎖了四年。除了教習媽媽,我見過的就只有先生。”
先生姓顏,名知歸。長衫素袍,鼻樑上架著眼睛,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樣。
“你知道那種日子嗎?沒有光,沒有人,沒有世外的聲音。”
“先生常來看我,穿過風花雪月四扇門,隔著一扇屏風。他來的時候帶著門外的天光,我一邊彈著琵琶,一邊想象他的模樣。”
“先生看我跳舞,說我跳得好看。先生會送東西進來,有時是時鮮的枇杷,有時是剛摘下來的牡丹花。”
虞景明說著開始哽咽起來,往事不堪回首,卻又常在月明之中。
花匠的手鬆了些力度,虞景明靠著牆壁滑坐下來,他滿臉是淚痕,神色卻顯得平和又悠遠。他說著一些瑣碎的小事,說他的過往,說他心裡深徹的悲傷。
“先生是我的恩人。”虞景明抬袖擦去眼淚,“他對我很好,我很尊敬他。”
花匠說:“他對你好是因為你有利用的價值。”
虞景明抬眼看花匠的臉,目光卻放得遙遠:“我知道,我要是沒有利用價值我也不會活到現在。我預見了所有悲傷,但我依然要前往。”
在我生命中無窮無盡的大雪裡,只有他為我送來了炭。
“你呢?”虞景明擦乾了眼淚,笑得一臉頹廢,“你呢?你是喜歡他的吧?”
花匠垂眸,眸光裡有水色,他說:“是,我是喜歡他,剛進門就喜歡他了。”
虞景明瞭然,他眨了兩下眼睛,轉頭看向別處。窗外有兩隻飛燕在徘徊,他看著看著又湧出了淚水,抬手捂住嘴無聲地哭泣起來。
“先生他……”虞景明抹自己下巴上的淚,“他很好的,我比你早進來,我知道的比你多,他很好的,真的很好的……”
泣不成聲。最後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他把臉埋在手心,所有的話都在低聲的嗚咽消失。
花匠在鳥雀啁啾聲中沉默了一會兒,外頭突然有僕人匆忙來稟報:“秦公子,您在裡頭嗎?將軍來府上了,老爺不在,您快去接待一下!”
花匠姓秦,來自河北邯鄲,家中祖上三代都是出名的花匠,祖父還曾伺候過皇家的林苑。丞相府上下都知道邯鄲秦氏的大名,皆稱他一句“秦公子”。
花匠應了一聲,把人打發下去了,轉過視線來看虞景明。
“看我幹什麼?”虞景明故意戲謔,“難不成還要我去?沒聽見他說嗎?老爺不在府上。”
花匠從懷裡摸出一個瓷瓶,倒出一顆芳香四溢的藥丸來,卡住虞景明的下巴強迫他吞了下去。虞景明開口就罵,花匠冷冷看著他,不為所動。
漸漸地,藥效上來了,虞景明疼得蜷成一團,天旋地轉,他看到花匠起身離去了,而自己也也在劇痛中逐漸不省人事。
花匠把童子用毛毯裹好了,抱到外間去。童子睡得迷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