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丈之外,卻似遠在山嵐海霧之間,氣度矜貴,一開口漫不經心的,卻叫人如聞天音。
“替朕往洛都傳句話,朕這一路上替貴國剿殺了不少叛黨,今夜驅逐燕軍,又保下了貴國的東大門,貴國借道的人情,朕可還清了。”
“……啊?”知縣雖夠不著朝中事務,但他不蠢,猜也能猜出一二來。眼下國事大亂,朝中答應借道,八成有從南興謀取大利的盤算,而南興帝所給還的……很可能並不是朝中想要的。他傳此話,雖不至於丟了性命,可丟官去職怕是難免。倘若朝中把吃癟的惱火發洩到他身上,降個罪名也是有可能的,這活罪可比死罪難熬啊!
知縣心裡叫苦,忍不住看向吊橋。
步惜歡已轉頭望向暮青,目光落在她執韁的手上,笑吟吟地道:“路上幾經惡戰,卿卿疲憊不堪,為夫不能去與娘子共騎,不知娘子可願來與為夫共騎?”
暮青懶得與人磨嘴皮子,只把手往步惜歡手中一擱。
步惜歡舒心地一笑,握住暮青的手腕,使巧勁兒輕輕一帶,便使她移駕換馬,坐來了他的懷裡。她仍如當年那般清瘦,玉肩越發的薄骨玲瓏,只是任秋風摧侵,風骨始終未移。
暮青一坐穩,步惜歡就將她裹入了龍袍裡,而後小心地將她的手翻了過來,讓她掌心朝上放好。
多年不見,這人還是這麼心細。
暮青笑了笑,神駒在側,繁星當空,除了今夜無月,此情此景竟頗似當年圓房之夜。她很想如當年那般靠在他懷裡,不管駕馬,不管行路,只管一路睡回江邊。可她不敢,他借道而來,一路浴血,不僅疲累,身上的薰香氣更令她憂心。
“不是說了嗎?餘下之事交給為夫,莫驚,莫憂。”
耳畔傳來的聲音好聽得讓人想睡,男子的手撫來她的腹前,攬著她輕輕地靠在了他懷裡。他懷裡暖爐似的,華袍重錦阻隔了涼瑟的秋風,暮青感覺著背後那沉而有力的心搏,聞著衣袍內的松木香,眼眶一熱,艱難地道:“我忍不了多久,你不想讓我在馬上動手的話,最好快些上船。”
這話著實令人想入非非,侍衛們望著城中,武林義士們盯著後路,所有人都擺出一副“殺聲太大,臣等耳背”的架勢,唯有呼延查烈瞅著戰馬,巴不得暮青就地動手。
步惜歡笑了聲,以往聽見這樣的話,他定會與她調笑幾句,今夜卻只抬頭望了望夜空。漫天星光落入男子眸中,那眸波遠比星河爛漫,恰似夜色溫柔。
半晌,他只柔聲道了一句:“好,咱們進城。”
說罷,他輕夾馬腹,駕著馬下了吊橋。戰馬從餘女鎮知縣身旁經過,步惜歡未再看他,呼延查烈上了一匹戰馬,侍衛在前,義士殿後,一行人進了城門,最終只留下知縣跪在原地,聽著馬蹄聲和腳步聲遠去了……
暮青手上有傷,許是不想顛著她,又許是防備流箭傷著她,步惜歡騎著馬走得很慢,街上遍地伏屍棄箭,他卻像帶著愛妻踏郊秋遊一般,馬蹄踏著血,似踏著京郊二月的霜梅,夜風迎面,繁星在天,風景一江獨好。
暮青偎在步惜歡懷裡,仰頭望著星空,耳畔的殺聲漸漸地幻化成山間蟲鳴,恍惚間,她又回到了渡江前夕與他圓房那夜,時勢殺機重重,她卻內心安寧。不知不覺的,抵不住睏倦之意,她閉上眼,竟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一聲長報之音入耳,睜開眼時,她聞見夜風捎來了一股腥澀氣。
——是海風。
一個驍騎跪在馬前稟道:“啟奏陛下,燕帝方才率數百殘兵登船離岸,船上弩箭齊發,我軍將士近不得岸,但北燕使船離港前已遭重創!現在,海上霧大,兩軍海師交戰激烈,據燈火來看,戰艦已離海岸頗近了。”
話音剛落,長報聲再傳,“報——啟奏陛下,方才海上傳來燈語,魏大帥命艦船襲擊北燕使船,引開了北燕艦隊,我軍帥艦即刻抵達港口!”
暮青聞言舉目望去,只見海天相連,漆黑如墨,船影在茫茫大霧裡連綿如山。北燕使船剛駛離港口,黑雨般的弩箭壓得精騎們靠不得岸,圍向使船的艦隊在霧色之中好似林立的怪石暗礁,四面殺機,兇險重重。
大軍前方傳來梅姑的罵聲,“悔不該聽你的!若在城門口動手,元家小子豈能上得了船!”
老翁道:“攔著你,你不也動手了嗎?使船的桅杆都折了,船身怕是挨不住你那抽刀斷水的一招,這船我看駛不遠,八成要進水。”
那元家小子患有多年的心疾,今夜受的內傷又不輕,如若落入海里,只怕凶多吉少。
但這話,老翁咽在了肚子裡。他轉頭望向大軍後方,目光落在氣定神閒的步惜歡身上,又瞥了眼身旁兀自氣惱的梅姑,搖頭長吁道:“這人世間的情義啊……似海深情非一日累就,過往恩義也不是一句話就能斬斷的,你都是快邁進棺材的人了,這道理還是沒懂啊……”
既已歃血斷義,元家小子就這麼離開,少主人餘生反倒能